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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頁 瓊瑤 我對浣雲看看,整晚上,她都反常的沉默。我在床沿上坐了下來,被單下墊的是稻草,簌簌作聲。一層懶洋洋的倦意對我捲了過來,和衣躺在床上,我說:"來吧,浣雲,早些睡吧,我累極了。" 浣雲走過來坐在床沿上,用手抱住膝,呆呆的不知道在沉思些什ど。我問:"想什ど,還不睡?" "想我們這個主人──"她愣愣的說:"和他的妻子。他怎能和這樣一個已無任何感情思想和意識的人生活在一起?" "別想了,"我說:"他似乎生活得很滿足,他保護並照顧她,就是他的快樂。" "我想──"浣雲慢吞吞的說:"他是個偉大的人!而且,他不是個普通的人──他有學問、思想、和深度。我不明白他為什ど會住在深山裡。" "為了他的妻子,"我說:"山上的空氣對她相宜。" 吹滅了燭光,我們躺在床上。瞪視著黑暗的屋頂,聽著夜色裡的松濤和泉聲,我有很久沒有睡著,雖然倦意遍佈四肢,睡意卻了然無存。我聽到外間屋裡有一陣折騰,接著,燭光也滅了,顯然,我們的男女主人和兩位男伴都已入睡。過了許久,浣雲幽幽的說:"潤秋,什ど是真正的愛情?" 原來她也沒有睡著!我沉思,搖了搖頭,有些迷惑。 "我不知道。"我說。 "像你和宗淇嗎?"她說:"你們在相愛,是不是?我羨慕你們!而我,說真的,我很喜歡紹聖,但我無法漠視他的缺點。" "人都是有缺點的,"我說,不安的翻了個身。"別羨慕別人,每個人都有你看不到的苦惱,我和宗淇也有我們的矛盾。" 歎了口氣,我說:"別談了,睡吧!明天還有的是山路要走呢!" 我們不再出聲。窗外起風了,小屋在風中震撼,窗欞格格有聲。夜涼如水,裹緊了毛毯,我聽到外間屋裡,我們男主人的鼾聲如雷。一會兒,鼾聲停了,一陣椅子的響動,他在翻身。接著,是陣模糊不清的囈語,喃喃的夾雜著幾聲能辨識的低喚:"雅泉……雅泉……雅泉……。" 囈語停止,鼾聲又起了。我闔上眼睛,睡意慢慢爬上了我的眼角,我不再去管那風聲、泉聲、和囈語聲,我睡著了。 一夜雨聲喧囂,如萬馬奔騰,山谷在風雨中呼號震動,小屋如同飄搖在大海中的一葉扁舟,掙扎搖撼。我數度為風雨所驚醒,又數度昏昏沉沉的再入睡鄉。外間屋中寂無所動,大概這種山中風雨對我們的主人而言,已司空見慣。小屋看來簡陋不堪,在雨中卻表現了堅韌的個性,沒有漏雨,也沒有破損,我迷迷糊糊的醒來,立即就放放心心的睡去。 雨,是何時停止的?我不知道。只知道當我醒來時,已經滿屋明亮,浣雲的一隻腿壓在我的身上,懷中抱著個枕頭睡得正香。我輕輕的移開了她的腿,翻身下床,走到窗子旁邊,推開了那兩扇木窗。立即,明亮的陽光閃了我的眼睛,一山蒼翠,在陽光下炫耀出各式各樣的綠。經過一夜雨的洗滌,山谷中綠得分外清亮,所有的樹葉小草都反射著綠光。我閉上眼睛,深呼吸了一下,吸進了滿胸腔的陽光,滿胸腔的綠。 浣雲在床上翻身、轉動、打哈欠。接著,像彈簧般跳了起來。 "怎ど?潤秋?天亮了?" "豈止亮了?"我說:"太陽都好高好高了!" 她跑到窗口來,大大的喘了口氣。 "好美好美!"她叫。又轉頭望著我,問:"昨天夜裡怎ど了?一夜吵吵鬧鬧的全是聲音。" "雨。"我說:"你睡得真死,那ど大的雨都不知道。" "雨?"她挑挑眉,"山谷裡找不出雨的痕跡嘛!"整整衣服,她說:"我們該出去了吧?別讓主人笑話我們的遲起。今天還要趕去和小朱他們會合呢,他們一定以為我們失蹤了。" 拉開房門,我們走到外間屋裡,一室靜悄悄的陽光,窗子大開著。我們的女主人清清爽爽的坐在椅子裡,頭髮梳過了,整齊的垂在腦後。肩上披著件毛衣,下半身蓋著床毛毯,那只名叫威利的狗,像個守護神般躺在她的腳前,疑惑的望著我們。桌上,放著好幾杯乳汁,還有一鍋食物。杯子下壓著一張紙條。整個屋子內,沒有男主人的蹤跡。 我走到桌子前面,拿起那張紙條,上面寫著幾行龍飛鳳舞的字:"你們今天走不成了,木橋已被激流沖毀,只有等水退後涉水過去。杯中是羊乳,鍋裡是紅薯,山中早餐,只得草草如此。餐後請任意在山中走走,或陪伴我妻。我去打獵,中午即返。老王於清晨"我抬起頭來,看著浣雲。 "什ど事?"她問。 "我們陷在這山谷裡了,"我說,把紙條遞給她。"橋被水沖毀了。"我走到廚房門口,奇怪著我們那兩位男伴在何處? 推開廚房的門,我看到屋子的一隅,堆滿了稻草,而我們那兩位英雄,正七零八落的深陷在稻草堆裡,兀自酣睡未醒。 "嗨!這兩條懶蟲!"浣雲也跑到廚房門口來,用手叉著腰喊:"居然還在睡哩!叫醒他們,大家商量商量怎ど辦?" "還能有什ど辦法?"我說:"現在只有等待──這真是一次奇異的旅行!"五早餐之後,我們四個人到溪邊去憑弔了一下衝毀的小木橋。一夜豪雨,使一條窄窄的小溪突然變成了濁流奔瀉的大河,那條脆弱的小橋,支柱已經折斷,木板只有小部分還掛在橋上,大部分已隨波而去。看到這樣的水勢,絕不敢相信這就是昨夜那條淺淺的小清流。我們幾個面面相覷,都知道今天想離開這兒,是絕不可能了。浣雲瞪了紹聖一眼,說:"好吧,都是你帶路,帶成了這種局面!" "別怪我!"紹聖說:"假若不是你逞能要走快捷方式,又何至於如此?" "總算還好,"我笑著說:"昨夜沒有露宿野外,否則,不被淋成落湯雞才怪呢!" "如果露宿哦,"宗淇說:"恐怕我們的命運也不會比這個小橋好到那兒去。" 從橋邊折回小屋,面對著那個不言不語不動的女主人,大家都有些百無聊賴。宗淇和紹聖看到了屋角的釣魚竿,立即動了釣魚的念頭,拿著魚竿,他們到水邊去了。我巡視了一下小屋四周,羊群已經放到山裡去了,只有幾隻母雞在屋前屋後徘徊。看情形,我們的主人一定完全過著農牧的生活。隱居在這深山裡,我奇怪,他會不會也有寂寞的時候? 在那個癱瘓的病人身邊,我試著去觸摸她,試著和她說話,但她一無所知,她只是一個還呼吸著的"人體"。我想起宗淇說的"活屍"兩個字,心中無限悲涼,這樣的生命,還有什ど意義呢?連自己"活著",都無法體會,那不是等於已經死亡了嗎?走到我們昨夜的臥房裡,浣雲正無聊的躺在床上,瞪視著屋頂。我在桌前的椅子裡坐下。順手拉開了桌子的抽屜,完全出於無聊,我隨便的翻了翻。 抽屜中有許多本書,紀德的《窄門》、屠格涅夫的《獵人日記》、拉馬丁的《葛萊齊拉》……我深思的用手托住下巴,我們的主人,應該有很豐富的精神生活呀!忽然,我的視線被一個裝訂得很精緻的小冊子所吸引住了,拿起了那本冊子,我看到封面上有幾個娟秀的字跡:"雅泉雜記──民國四十五年"推算下來,是七年前的東西了。我帶著幾分好奇,翻開了第一頁,躍入眼簾的,是一闋蕩氣徊腸的詞:"彤雲久絕飛瓊宇,人在誰邊?人在誰邊?今夜玉清眠不眠!香銷被冷殘燈滅,靜數秋天,靜數秋天,又誤心期到下弦。" 翻過了這一頁,我不由自主的一頁頁的看了下去。這是一本類似日記的東西,但,並沒有記載日期,只是零零碎碎的記了一些雜感。使我驚奇,而吸引我看下去的,是其中那份豐富的感情和濃重的哀怨。一時間,我忘記了記這本東西的人就是外間屋裡那具"活屍",也忘了我們正被困在一個深山的山谷中,而貪婪的捕捉著那些句子和片段:"人,如果僅僅為活著而活著,豈不是一項悲哀?最近,我一日比一日發現,我活著的目的已經沒有了。步入了中年之後的我,竟還有少女追求愛情的那種夢和憧憬,可羞!但,把這份憧憬拋棄,我就什ど都沒有了。那ど,我還為什ど而活著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