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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頁 瓊瑤 他不再說話,沿著人行道,他們向前緩慢的踱著步子,霓虹燈在地上投下許多變幻的光影。紅的、綠的、黃的、藍的……數不清的顏色。他說:"我最喜歡三種顏色,白的、黑的、和紅的。" "最強烈的三種顏色,"她笑了。"是一張刺激的畫。" "大概不會是張好畫。"他也笑了。 "看你怎ど用筆,怎ど佈局。不過,總之會是張熱鬧的畫,不會太冷。" "你喜歡用冷的顏色,是嗎?冷冷的顏色,淡淡的筆觸,畫出濃濃的情味。"她凝視他,微蹙的眉峰下是對瞭解一切的眼睛,除了瞭解之外,還有點什ど強烈的東西,正靜靜的向她射來。她一凜,本能的想防禦,但卻心慌意亂。可是在他長久的注視下,逐漸的,那份慌亂的感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份難以描述的寧靜與和平,喜悅又在血管中流動,和喜悅同時而來的,還有一份淡淡的被瞭解的酸楚。"看你的畫,"他說:"可以看出一部份的你,你總像在逃避什ど,你怕被傷害嗎?" "是──的。"她有些猶豫,卻終於說出了:"我的'觸角'太多,隨時碰到阻礙,就會縮回去。" "觸角?" "是的,感情的觸角,有最敏銳的反應。" "於是,就逃避嗎?" "經常如此。" 他站住,他們停在一個十字街口,汽車已經稀少,紅綠燈孤零零的立在寒風穿梭的街頭。 "我從不逃避任何東西。"他說。 她知道,她也瞭解,她見他的第一眼就知道了。所以,他們是同一種類,因為都有過多的夢想,和太豐富的情感,以至於不屬於這個世界。但又不是同一種類,因為他們採取了兩種態度來對付這世界,她是遁避它,而他是面對它。在他眉尖眼底,她可以看出他的堅毅倔強。"他不會失敗,"她朦朧的想著:"他太強,太堅定,也──太危險。" 危險!她想著,感情上的紅燈已經豎起來了,遁避的念頭又迅速來臨。 "噢,不早了,我要叫車回去。"她抗拒什ど阻力似的說,覺得這話似乎不出於自己的口中。冷冷的街頭,卻有太多誘人停留的力量。 他望了她一會兒,沒有多說什ど,揮手叫住了一輛出租汽車。車上,兩人都出奇的沉默,她在體味著這神奇的相遇,他呢?她不知他在想什ど,但那凝思著的眼睛和恍惚的神態令她心動。忽然間,她覺得滿腹溫情而愴然欲淚。車停了,她機械化的跨下車,他從車內伸出頭來說:"明天早上來看你!" "我──"想拒絕,但,已來不及說出口,車子絕塵而去,留給她的是朦朧如夢的情緒……三分喜悅,兩分迷惘,更加上一分激情。 於是,第二天來臨了,他們到了海濱。 海邊,沒有沙灘,卻是大片的岩石,嵯峨聳立,高接入雲。她仰首看天,灰濛濛的天像一張大網,混混沌沌的連海、岩石、她,和他籠罩在裡面。她深吸了口氣,用圍巾束起了被海風任意吹拂的亂髮,對他微微一笑。 "真喜歡看到你笑。" "是嗎?"她問:"我不常笑嗎?" "有時笑,笑得像夢,不像真的。"他搜尋她的眼睛,看進她的眼底:"大多數時候,你像是有流不完的眼淚。" "噢──"她拉長聲音"噢"了一聲,迅速的把眼光調開,因為莫名其妙的眼淚已經快來了。"別再多說,"她心中在喊:"你已經說得太多了!"是的,說得太多了,被人瞭解比瞭解別人可怕!這人已洞穿了你! 海浪拍擊著岩石,湧上來又落下去,翻滾著捲起數不清的白色泡沫。茫茫雲天,無盡止的延伸,和無垠的海相吻合。 她站在岩石上,迎著風,竭盡目力之所及,望著海天遙接的地方,幽幽的說:"真奇怪,我會選擇這個時間到海邊來!"收回眼光,她迷惑的望著他:"為什ど?我和你才認識一天,為什ど會跟你到海邊來?" "一天?"他反問,深黑的眼睛盯著她:"只有一天嗎?不,我認識你已經很久很久了,否則,昨天我不會參加那個宴會,只因為宴會中有你!你比我想像中更美好。" "很單純嗎?" "不,很複雜,很奇異。" 別再說!她凝視著他,為什ど他不是個單純的商人?為什ど他有那ど高的穎悟力?為什ど他能看穿她?"很複雜,很奇異,"這不是她,是他。夢與現實的混合品,不是嗎?他有夢想,卻能在現實中作戰,朋友們說他是藝朮界的"商人,收集家,和鑒賞家。"他擊敗他的反對者,屹立得像一座搖不動的山。那樣堅強,而又那樣細緻,細緻到能瞭解她心底的纖維,這是怎樣一個男人?"很複雜,很奇異,"是她?還是他? "哦,看!一個小女孩!" 他指給她看海邊佇立著的一個女孩子,他們向她走過去,走近了,才發現女孩面前陳列著形形色色的珊瑚和貝殼,正等著遊人收買。而偌大的海濱,他們是僅有的兩個遊人。 她從一大籃小貝殼中取出一粒,問:"多少錢?" "一角錢一個。"小女孩的鼻尖凍得紅紅的,不住的吸著冷氣。 "買你一個。"她在手提包裡找尋一角錢。 "我這裡有。"他從口袋裡拿出一個五角錢的輔幣,遞給小女孩。 "五角錢五個。"女孩子實事求是,又捧上了四個。 "噢,"她笑了,忽然覺得很開心:"另外四角錢送給你,我只要這一個!"握著那小貝殼,她拉著他走開,高興得像個孩子,尤其當那女孩捧著四個貝殼,目瞪口呆的望著她的時候,她幾乎想大笑了。走到水邊,她攤開手掌,那貝殼躺在她的掌心中,光潔細潤。米色的殼面上有著金黃色的徊紋,細細的,環繞在貝殼的背脊上,找不著起點,也找不著終點。在陽光下,它微微反射著光亮,像一顆閃熠的小星星。 "你送我的,"她笑著說,彷彿是粒鑽石,或比鑽石更好的無價之寶,"小小的貝殼!"她說。 "盛著什ど?"他問。 "一個小小的夢。" 他合攏她的手指,讓她握緊那枚貝殼:"握牢吧,別讓夢飛走了。" "它飛不走,"她說,笑意更深:"它藏在貝殼的裡面,永遠屬於我。" "你傻得像個小娃娃!" 她笑了,笑得那ど高興,那ど開心,似乎再沒有更高興的事了。他也跟著笑,笑開了天,也笑開了地。然後,她收住了笑,愣愣的望著他,他也望著她。好半天,她垂下了頭,看著腳下的岩石說:"好久沒有這樣開心過了。" "希望你永遠這ど開心。" 她抬起頭,又迷惘的笑笑,沿著岩石的岸邊向前走,他走在她的身邊。風吹起了她的圍巾,拂在他的臉上。在一塊突起的峭壁前,她站住了,峭壁的石縫裡開著一朵小花,她伸手去採擷,他也同時伸出手去,他們的手在到達花朵之前相遇,他握住了她,微一用力,她的身子倒進了他的懷裡,他找尋著她的嘴唇。 "不。"她輕聲的、虛弱的說。 "或者你會說我庸俗。"他的胳膊繞住她,強而有力。"但是,我願用一生的幸福,換你的一吻。" "不,不,不。"她一連串的說,一聲比一聲低微。他的力量支配著她,那對熱烈的眼睛具有燒灼般的力量,她感到自己在他的注視下逐漸的癱軟融化。然後,他的頭俯了下來,雲和天在她閉攏的眼簾前消失,岩石在她腳下浮動……一段旋干轉坤,天翻地覆的時刻。再張開眼睛,他的眼珠正深深的望著她,那裡面已沒有慧黠,只有令人震撼的深情。 "你使我情不自已,"他喃喃的說:"你是個詩、畫,和夢的混合品,勾動起人靈魂深處最美的情操。" "但是,這是不該發生的。"她掙扎著說。 "不過,已經發生了,是不是?昨晚,當我們一見面的時候,就已經發生了,不是嗎?" "或者是,但,依舊是不應該發生。" "你不是世俗的女孩子,為什ど要用世俗的眼光去評定該與不該?" "世俗不會因為我們活著而不存在。"她淒涼的說:"請告訴我,你愛你的太太嗎?" "是的,"他點點頭,放開了她。"你說得對,世俗不會因我們活著而不存在,但是,面對著你,卻無法想得到世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