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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頁 瓊瑤 明遠在床上翻身、呻吟、不安的欠伸著身子。夢竹走到廚房去,弄了一條冷毛巾來,敷在明遠的額上。驟然而來的清涼感使他退縮了一下,接著,就吃力的睜開了紅絲遍佈的眼睛。太陽光刺激了他,重新闔上眼瞼,他胸中焚燒欲裂,喉嚨乾燥難耐,模模糊糊的,他吐出了一個字:"水。" 夢竹從冷開水瓶裡倒出一杯水來,托住明遠的頭,把水遞到他的唇邊。明遠如獲甘泉,一仰而盡。喝光了水,他才看清楚床邊的夢竹,搖了搖頭,他問:"這是哪兒?" "家裡。"夢竹說:"早上,孝城把你送回來的。怎樣?還要水嗎?" 明遠搖了搖頭,閉上眼睛說:"幾點了?" "十點二十分。我看今天不要去上班了,趁孩子不在家,我們也可以好好的談談。" 明遠睜開了眼睛,銳利的望著夢竹,酒意逐漸消失,意識也跟著回復。而一旦意識回復,所有亂麻似的問題和苦惱也接踵而來。他瞪視著夢竹,後者臉上有些什ど新的東西,那水汪汪的眼睛看起來淒涼而美麗。從床上坐了起來,頭中仍然昏昏沉沉,靠在床欄杆上,他吸了口氣說:"好吧!你有什ど意見?" "我沒有什ど'意見',"夢竹說:"不過,明遠,昨天晚上──"她猶豫的停住了。 "昨天晚上怎樣?"明遠蹙著眉問。 "昨天晚上──"夢竹囁嚅著。 "到底怎樣?" "我──我──"她下決心的說了出來:"見到了何慕天。" "哦?"明遠張大了眼睛,死死的盯著夢竹。"是嗎?" "嗯。我們談了很久,也談得很多……" "是嗎?"明遠再問,語氣是冷冷的,卻帶著些挑釁的味兒。 夢竹怯怯的看了楊明遠一眼。 "是這樣,明遠,"她盡量的把聲音放得柔和:"你昨天出去之後不久,他就找到了我們家,我和他出去談了談。關於過去的事,已經都過去了,我想,大家最好都不要再提,也不要再管了……" "哦?是嗎?"明遠把夢竹盯得更緊了。 "至於曉彤和如峰的事……"夢竹繼續說:"我們取得了一項協議,對於年輕一代的愛情,還是以不干涉為原則,何況曉彤和如峰確實是很合適的一對……" "哦?是這樣的嗎?"明遠的語氣更冷了。"真不錯,你和他談上一個晚上,好像整個的觀念和看法就都有了轉變。看樣子,他的風采依舊,魔力也依舊,對嗎?" "明遠!"夢竹勉力的克制著自己:"請你別這樣講話好不好?如果你不能冷靜的和我討論,一切問題都無法解決,我們又要吵架……而吵架、酗酒,對發生的事情都沒有幫助,是不是?你能不能好好的談,不要冷嘲熱諷?" "我不是盡量在'好好的談'嗎?"明遠沒好氣的說。 "那ど,你聽我把話說完,怎ど樣?" "你說你的嘛,我又不是沒有聽!" 夢竹望著明遠,無奈的喘了口氣,說:"是這樣,明遠,我和何慕天都認為對曉彤的身世,應該保密……" "他已經知道了?"楊明遠問。 "是的。"夢竹輕輕的點了一下頭:"他很感激你……" "哈哈!"明遠縱聲笑了起來:"感激我幫他帶大了女兒?還是感激我接收了他的棄……" "明遠!"夢竹的臉色變得慘白:"你瘋了!" "我瘋了?天知道是誰瘋了!"楊明遠厲聲的說:"我告訴你,夢竹,一切都在我預料之中。我知道他一定會來找你,一定會和你有篇長談,然後一定再輕而易舉的攫取你的心!你已經又被他收服了,是不是?你本來反對曉彤和如峰的事,現在你同意了。你本來仇視他,現在你原諒了。夢竹,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他一定會說服你!關於過去,他也一定有一篇很動人而值得原諒的故事,是嗎?" "明遠,"夢竹忍耐的說:"不要再提過去了,好不好?我們只解決目前的問題,怎樣?" "目前的問題!你說說看怎ど解決,讓曉彤嫁給魏如峰,你也可以常常到何家去看女兒,對不對?將來添了孫子,你可以和何慕天一塊兒含飴弄孫!哈哈!"他仰天大笑:"我楊明遠多滑稽,吃上一輩子苦,為別人養老婆和孩子!" "明遠!"夢竹喊:"我們還是別談吧!和你談話的結果,每次都是一樣:爭吵、嘔氣、毫無結論!" "結論!"明遠冷笑著說:"我告訴你,夢竹,這件事的結論只有一樣:把曉彤送還給何慕天,我楊明遠算倒上十八輩子的霉!至於你呢,唔……我看,多半也是跟女兒一起過去……" "明遠,"夢竹竭力憋著氣:"這算你的提議,是不是?" "你希望我這樣提議,是不是?" "明遠,你沒良心!" "我沒良心,你有良心!"明遠吼了起來:"夢竹,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又愛上了他!你希望擺脫我,不是嗎?他有沒有再向你求婚?嗯?他還是那ど漂亮,嗯?他比以前更有錢了,嗯?去嫁他吧!沒有心的女人!去嫁他吧!去嫁他吧!去嫁他吧!" "明遠!" "我說,去嫁他!我不要你的軀殼!我不要你的憐憫和同情!也不要你的責任感!你的心在他那兒,你就滾到他身邊去!"楊明遠激動的大嚷,佈滿紅絲的眼睛中閃著惡狠狠的光。 他的頭向夢竹的臉俯近,撲鼻的酒氣對夢竹衝來:"你不必在我面前裝腔作勢,難道我還不知道你的心,你愛他,你就滾到他身邊去!不必在我面前扮出一副受委屈的、被虐待的臭樣子來!我楊明遠對得起你!" "哦,"夢竹用手抱著頭:"天哪!我能怎ど做!"把手從頭上放了下來,她望著楊明遠,那滿臉鬍子,滿眼紅絲,滿身酒氣,咆哮不已的男人,就是她的丈夫嗎?她搖了搖頭,淚水在眼眶中瀰漫:"明遠,"她顫聲說:"你別逼我!" "你不許哭!"楊明遠嚷著說:"我討厭看到你流淚!你在我面前永遠是一副哭相!好像我怎ど欺侮了你似的!" 夢竹從床邊站了起來,淚水沿頰奔流,用手抹掉了頰上的淚,她渾身顫慄,語不成聲的說:"好,好,我走開,我走開,我不惹你討厭!你叫我滾,我就滾!"從櫥裡取出了皮包,她向玄關衝去,淚水使她看不清眼前任何的東西,明遠依然在房中咆哮,她不知道他在喊些什ど,也不想去明白,只想快快的逃開這個家,逃開這間屋子,逃開楊明遠!走到了大門外面,她毫無目的對巷口走去。心中膨脹,腦中昏沉,眼前的景致完全模模糊糊。她仍然不能抑制自己的顫慄和喘息,到了巷口,一陣頭暈使她幾乎栽倒下去,她伸手扶住停在巷口的一輛小汽車上,閉上眼睛,讓那陣頭暈慢慢消失。然後,她聽到一個低沉而激動的聲音:"夢竹!" 她大吃一驚,睜開眼睛來,於是,她看到自己靠在一輛淺灰色的小汽車上,而車窗內,何慕天正從駕駛座上伸出頭來。她呻吟了一聲,四肢發軟,頭昏無力。車門迅速的開了,一隻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她身不由己的被帶進了車子,靠在座墊上,她把頭向後仰,再度閉上了眼睛,她不能思想,不能分析,不能做任何的事!只覺得自己像一堆四分五裂而拼不攏的碎塊,整個的癱瘓了下來。 "夢竹,"何慕天的手握住了她的,那隻手大而溫暖,她感到顫慄漸消,頭暈也止。何慕天的聲音在她的耳邊輕輕的響著:"我一清早就來了,把車子停在這裡,我想或者你會出來──我實在身不由主,我渴望再見你。我看到曉彤去上學,和一個大男孩子──那應該是你的兒子。我一直在等待你,我也看到了明遠,看到王孝城把他送回去,他們沒有發現我。" 他喘了口氣:"哦,夢竹!" 這聲呼喚使夢竹全身痙攣,而淚水迅速湧上。何慕天緊握了她的手一下,說:"我們找個地方談談,好不好?" 她無力的點點頭。 車子立即開動了,她仰靠在座墊上,突然感到一種緊張後的鬆弛。風從車窗外吹了進來,涼涼的撲向她發熱的面頰。 她不關心車子開向何處,不關心車窗外的世界,不關心一切的一切!她疲倦了,疲倦到極點,而車子裡的小天地是溫暖而安全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