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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頁     瓊瑤    


  日昇日落,春來暑往。在書本中,在煎熬裡,一年的時光就這樣過去了。終於,八月來臨,考期已屆,那最緊張的時候到了。八月初,開始第一場考試。三天後第二場考試,再三天第三場考試,一共九天,考試完畢。這九天,浣青不知道自己過的是怎樣的日子,她可能比狄世謙更緊張,更受苦。為了家下人等照應的方便,狄世謙在九天中,都沒有到浣青這兒來。只有靖兒,每到考完的那天,都會來報告一聲,至於考得好還是壞,靖兒也不知道。浣青是食不下嚥,寢不安席,雖然珮兒百般勸解,一再說吉人自有天相,浣青就是不能安心。然後,九天後,最後一場考完,狄世謙終於來了!

  狄世謙看來憔悴、消瘦,而且筋疲力盡。躺在靠椅上,他默默的望著浣青,緊緊的握著她的手,似乎累得話都不想講。浣青一看到他這模樣,心就疼得都絞了起來,一語不發,她只是靜靜的依偎著他。好半天,她才低語:

  「你瘦了!」狄世謙撫摸著她的面頰,憐惜的說:

  「你也瘦了,知道嗎?」

  浣青垂下了頭。「你怎麼不問我考得怎麼樣?」狄世謙問。

  「已考完了,不是嗎?」浣青很快的說:「苦了這一年,也該輕鬆一下了,別談它吧!取了,是我們的運氣,萬一時運不濟,還有下一次呢!是嗎?」

  「下一次!下一次還要等三年呢!」

  「三年,三十年又怎樣?」浣青一往情深的說:「反正,生為你的人,死為你的鬼,我總是等著你!」

  「浣青!」狄世謙激動的喊。

  「來吧,」浣青振作了一下,高興的說:「我叫珮兒去準備一點酒,準備點小菜,我陪你喝幾盅!」

  狄世謙被她勾起了興致,於是,他們飲了酒,行了令。浣青抱著琵琶,為他輕歌一曲,歌聲曼妙,裊漾溫柔。狄世謙望著她:酒意半酣,春意半含,輕啟朱唇,婉轉清歌。使他不能不想起李後主的句子:

  「晚妝初過,沉檀輕注些兒個,向人微露丁香顆,一曲清歌,暫引櫻桃破。」他醉了,他為她吹簫,他和著她唱歌,夜深了,他拉她到湖畔去,要效古人「秉燭夜遊」,他們弄了一條船,蕩漾在深夜的湖面,秋風徐徐,秋月淡淡,秋水無波。他醉了,在她面前,他總是那樣容易醉。

  一轉眼,就到了放榜的日子了,前一天,狄府中和浣青那兒,就都沒有人能睡覺。浣青整夜守候,她知道,如果狄世謙中了,報子們一定會報到他們家去,那麼,狄世謙準會叫下人們再報到她這兒來。她不敢睡,守著!守著!守著……等著,等著,等著……燃上了一炷香,她靜靜的坐在那炷香的前面,闔著眼睛,她默禱著,不停的默禱著,不休的默禱著,時間好緩慢好緩慢的移過去,好緩慢好緩慢的消逝。五更了,天濛濛的亮了,遠處,開始陸陸續續傳來鞭炮之聲,有人已經知道中了,而狄世謙呢?狄世謙呢?

  一陣急促的門聲,她驚跳起來,用雙手緊壓著胸口,她怕那顆心會迸出胸腔外面去。閉著眼睛,不敢聽,不敢想,不知來人是報喜還是報憂。然後,珮兒從門外直衝了進來,一疊連聲的喊:「中了!中了!中了!靖兒來報的喜!我們少爺中了第十五名舉人!」浣青深吸了一口氣,還不敢睜開眼睛,還不敢相信這是事實,半晌,才猛的回過神來,不禁喃喃的低語:

  「謝謝天,謝謝天,謝謝天!」

  說完,才轉過頭去,嚷著說:

  「珮兒,我們準備的鞭炮呢?」

  話沒完,院子裡已響起一陣辟里啪啦的鞭炮聲,震耳欲聾,是那慧心的珮兒和靖兒,早就把鞭炮燃起來了。

  鄉試一中,是無上的喜事,但是,緊跟著中舉之後的,就是離別了。因為會試要在京裡舉行,試期就在來年二月初九日。從杭州到京裡,路上就要走好幾個月,所以必須馬上收拾行裝,準備啟程,狄府中上上下下,都為這事而忙碌了起來。至於浣青和狄世謙呢,更是離愁百斛,訴之不盡了。

  「我這次進京,將住在我姨夫家中,」狄世謙婉轉的告訴浣青:「如果考試的運氣也像鄉試這麼好,一考就中的話,我勢必得留在京裡任職,那時,我一定會派人來接你進京團聚。如果運氣不好,考不中的話,我就要留在京裡,等三年後再考。所以,此次一別,不論中與不中,都不是短時間。我千不放心,萬不放心,就是不放心你!」

  「你好好的去吧,世謙,」浣青含淚說:「不管你去多久,我等著!永遠等著!只是,你千萬別辜負了我這片心,要時時刻刻想著我!」「我如果忘了你,我就死無葬身之地!」

  「瞧!你又發起誓來了,我信任你,世謙。但,時間是無情的,只希望你能早日接我去!要知道,等你走後,每一日對我都比每一年還漫長呢!」

  「我又何嘗不是!」狄世謙說,挽著浣青,耳鬢廝磨,說不盡的離愁別意,說不盡的叮嚀囑咐:「我去了,你要好好的愛惜身體,不許瘦了,不許傷心,要安心的等著我。我會留下一筆錢給你,萬一一兩年間,我都不能接你,也不能回來。你有什麼事,或者錢不夠用,你就要珮兒到我家去,千萬別找我太太,她是個醋罈子,不會幫你忙的,也別找我父親,他守舊而頑固,也不會幫你。只有我娘,心腸軟,又疼我,你可以叫珮兒去找她,知道嗎?如果日子實在過不下去,你就求我娘把你接到家裡去吧,告訴她,你反正是我的人了!」

  「我都知道,你不用說,只希望你一兩年之內,就能和我團聚,否則,只怕你回來的時候,我已經不在了!」浣青淚眼迷濛,衝口而出的說。「怎麼說這樣的話呢!」狄世謙變了色,沉著臉說:「你這樣說,叫我怎麼走?」「哦,原諒我!」浣青撲進了他的懷中,把淚水全染在他的襟上。「我只是心亂如麻,我不知道你走了之後,我怎麼活得下去!」「你要活下去!還要好好的活下去!知道嗎?」狄世謙捧著她的臉,深深的望著她的眼睛,有力的說:「你要明白,博取功名,赴京應考,都是為了你!以一兩年的相思,換百年的團聚,我們都得忍耐著,忍耐到相聚的那一天!浣青,你要為我好好的活著!」「你永不會負我嗎?」浣青嗚咽著問。

  「要我再發誓嗎?」「哦,不,不,我相信你。」

  「你呢?會為我好好的活著嗎?會為我好好的保重嗎?我還有一層的不放心,當我走了之後,你養母說不定又會來嚕囌你……」「你把我想成怎樣的人了呢?」浣青說:「好不容易跳出了那個火坑,我難道還會回去嗎?何況,我現在已是你的人了,我說過,生為你的人,死為你的鬼!我如做了任何對不起你的事,我就天打雷劈!」「瞧!你也發起誓來了!」狄世謙勉強的笑著說,眼裡也溢滿了淚,卻一直拿著羅巾,代她拭淚。「浣青,浣青,你姓楊名浣青,但願像春日垂楊,永遠青青!我以楊柳和你訂約,我想當後年楊柳青時,必當團聚!」

  「真的嗎?」「真的!」「如後年無法團聚呵,我就會像冬日的楊柳般枯萎!」

  「你又來了!為什麼不說點吉利話呢!」

  「哦,算我沒說過!」就這樣,離別時的言語總是傷心的,千言萬語,訴盡深更。窗外,正是秋雨瀟瀟,窗內,一燈如豆,此時此情,誰能遣此!前人有詞云:

  「一聲聲,一更更,窗外芭蕉窗裡燈,此時無限情。

  夢難成,恨難平,不道愁人不喜聽,空階滴到明。」

  恐怕就是這一瞬間的寫照吧!

  於是,就在深秋的一個早晨,狄世謙帶著靖兒,和五六個得力的家人,出發進京去了。

  剩給浣青的,是一連串等待的日子,期待的日子,和寂寞的日子。

  六

  第二年的楊柳青了。消息傳來,狄世謙竟不幸落第。於是「後年楊柳青時,必當再聚」的誓言,竟成空句!楊柳青了再黃,黃了再青,年復一年,狄世謙一去,就此杳無音訊。

  第一年,浣青在信心的維持下,在熱烈的期盼下,日子雖然難挨,卻還支持在一份對未來的憧憬上。她閉門不出,終日吟詩填詞以自娛,等待著下一年的來臨。雖然,她知道,狄世謙一次不中,必當等到三年後再考,那麼,起碼起碼,她還要再等三年,但是,她說過的,三年算什麼?三十年她也願意等!她等著,等著,等著!

  第二年,日子越來越漫長,生活越來越清苦。她開始希望狄世謙能派人送回片紙隻字來,只要幾個字,讓她知道他還念著她,沒有沉溺在京城的繁華里。但是,沒有,她什麼都沒等到。年底,她按捺不住,派珮兒去狄府中打聽,並去拜見狄老夫人。可是,珮兒失敗了,她數度前去,卻數度被門子家丁們拒於門外,侯門深深深似海,她根本見不到老夫人。只從下人們嘴中,得回一項事實,狄世謙確實曾派遣家人帶信回家過,卻沒有提起過浣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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