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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頁     瓊瑤    


  周仲濂仰著頭,聽得呆住了。這時,才急急的追問:

  「那家人姓什麼?」「趙。」「天哪!」周仲濂拍了拍頭,不知心裡是驚是喜,是急是痛!那姑娘可不是姓趙嗎!站起身來,他又緊張的接問了一句:「那家小姐名字叫什麼呢?」

  「說起那小姐的名字呵,也怪有趣的。」老夫人仍然慢條斯理的說:「聽說她媽生她的時候,夢到一個踩著紅雲的小仙姑,抱著個琴,一面彈著,一面降到她家,然後她就肚子疼了,生下了個女孩兒,傳說那小姐出世的時候,丫頭家人們都還聽到那樂聲呢!所以,他們就給那小姐取了個名字,叫作仙音。」「仙音?」周仲濂愣了愣。

  「可是,她媽只嫌這名字叫起來拗口,就又給她取了個小名兒,叫作韻奴。」「啊呀!我的天!」周仲濂跌著腳叫,那樣驚喜,那樣意外,又那樣焦灼和心痛,他真不知該怎樣是好了!只是在屋子裡打著轉兒,不住的跌著腳叫:「啊呀!我的天!啊呀!我的天!」「你這孩子是怎麼了?」老夫人詫異的問:「今天儘是這樣瘋瘋癲癲,奇奇怪怪的?你撞著什麼了?還是沖克了什麼鬼神了?」「啊呀!媽呀,您不知道,」周仲濂喊著說:「那個被他們抓著的盜賊呵,就是偷這水晶鐲的盜賊呵,是個十八、九歲的姑娘,人家的名字就叫趙韻奴呵!」

  老夫人吃了一驚,一唬的就從椅子裡跳了起來。

  「你這話是真是假?」「還有什麼是真是假!」周仲濂仍然在跌著腳,仍然在屋裡打著轉兒。「我就剛從衙門裡回來,已經見著那小姐了,人家被關在牢裡,哭得像個淚人兒,在那兒有冤沒處訴呢!」

  老夫人回過神來,猛的拉住了兒子的手腕:

  「你見著那姑娘了?」「是呀!」「長得什麼模樣兒?」周仲濂驀然間紅了臉,跺跺腳,他咳了一聲,背過身子去,說:「您還問我?是您老人家看中的兒媳婦呀!您還有不知道的?」聽出兒子的意思,這真是喜從天降,想都想不到的好事情。老夫人比兒子還緊張,還驚喜,還迫不及待!推開椅子,她拍著手,一疊連聲的喊了起來:

  「準備轎子!快,給我準備轎子!」

  「媽,您要做什麼?」周仲濂問。

  「做什麼?」老夫人指著兒子的鼻子說:「我要親自去衙門裡接我的兒媳婦呀,還有什麼做什麼!程正那個老糊塗,我真要去找他算算帳,怎麼不分青紅皂白,糊里糊塗就把我的兒媳婦給關在牢裡呢!」「您也別盡怪著程老伯,」周仲濂說:「如果程老伯不押著她呀……」「別說了,兒子呀,媽知道你的心事了!」老夫人又笑又興奮:「你千挑不好,萬挑不好,這些年也沒挑到個媳婦兒,原來命中該娶這趙家姑娘的!你也別感激程老伯,感激那個有神跡的水晶鐲吧!怎麼咱們家的水晶鐲剛好失竊,怎麼她那個水晶鐲又趕這時候拿出來呢!可見姻緣一線呵,千里相隔,也斷不了呢!」周仲濂站在那兒,禁不住有些羞澀,但卻有更多的喜悅。回憶韻奴那似嗔似怨,嬌羞怯怯的模樣,他只覺得心裡暖烘烘的,卻說不出一句話來。帶著個訕訕的傻笑,他一直愣愣的看著桌上那晶瑩透明、流光四射的水晶鐲。

  五

  周仲濂和趙韻奴趕年下就成了親,因為韻奴還在熱孝期間,如不在熱孝中結婚,就還要等三年。於是,這水晶鐲的佳話就不脛而走了。整個鄉間都傳說著這個離奇的故事。周仲濂和趙韻奴啊?他們對這姻緣充滿了神奇的感覺。尤其是韻奴,這鐲子曾讓她受了多少折磨,卻終於完成了她的終身大事。在洞房花燭夜裡,新郎曾托著韻奴那羞紅的面龐,低低的俯耳問道:「你恨那水晶鐲嗎?它害你坐牢,又害你受苦!」

  「恨它嗎?」新娘怯怯的,羞澀的,卻又微笑的,喜悅的說:「哦,你別和我開玩笑吧!我為什麼要恨它呢?我感激它還來不及呢!」「你也從不知道這水晶鐲與你的終身有關嗎?」

  「不知道。」新娘低垂了頭。「想當初,我媽給我鐲子的時候,曾經想告訴我一些事,沒來得及說就去了,想必她就是要告訴我這件事呢!如果當時她說了……」「你就不會吃這麼多苦了。」新郎歎息著接口。

  「不,我就遇不到你了。」新娘搖搖頭說。

  「怎麼呢?」「那麼,我怎麼還會把一件訂定終身的水晶鐲拿去當當呀!」韻奴說,羞紅了臉。那面頰的顏色幾乎和那高燒的喜燭一樣的紅。是的,人生就是這樣的,每個故事都幾乎由一連串的「偶然」串連而成。這「水晶鐲」的一串「偶然」,串成的就是周仲濂和趙韻奴這一對恩愛夫妻,他們的相親相愛,閨中唱和,是遠近皆知的。後來,他們安葬了韻奴的母親,厚賞了李嬸子和朱公公。至於程正呢,更成了周家經常的座上客,他常忍不住要嘻嘻哈哈的拿這對小夫妻開開玩笑,說他們的「相親」是在他衙門裡呢!而那水晶鐲呢?數月之後,鄰縣破了一個盜賊案子,在贓物中,卻有那枚真正失竊的水晶鐲,於是原壁歸趙了,兩枚鐲子又成了雙。周仲濂夫婦把這對鐲子高高的供奉著,經常出示於人,並津津樂道的向客人們敘述它所造成的奇跡呢!

  一九七一年一月十三日

  石榴花

  一

  她出生在端午節後三天。

  在江南,那正是「五月榴花紅似火」的季節。石家班的那艘船,停泊在岸邊已經好幾天了,她就出生在船上。當她出世之後,她母親拉開了船邊的簾幔望出去,看到兩岸榴花正開,一片燦爛,紅似火,而艷如霞。於是,她母親對她父親石光祖說:「這女娃生在榴花盛開的季節,咱們家又姓石,就給她取個小名兒叫榴花吧!」這就是石榴花得名的原因。

  她生來就是個跑江湖的命,石家班的船一個碼頭又一個碼頭的跑,她生在船上,長在船上。三歲,她的母親死了,從此,她就遠離了女性的溫柔呵護。她上面是三個哥哥,分別取名叫石龍、石虎、石豹,人如其名,一個個都如龍似虎。她生長在男孩子堆裡,除了一個跟著她的老奶媽之外,她幾乎沒有接觸到女人。因此,她任性,她好強,她驕傲,她豪放,在個性上,她完全像個男孩子。

  跑江湖的女孩子無法嬌生慣養,她四歲習歌,五歲學劍,六歲練拳,七歲,已經跟著父親和三個哥哥公開表演了。她經常穿著件銀紅小襖,下面是紅緞灑花褲,腰上繫著條水紅輕紗絛子,外面再罩上一件淡紅底子,繡滿大紅石榴花,滾著銀邊的紅斗篷,頭上紮著紅緞包頭,垂著紅穗子,腳上踩著紅色小蠻靴。從頭到腳的紅,再加上生來就眼如秋水,面如滿月,正像一朵嬌艷欲滴的石榴花。難怪自小就成了石家班的台柱,所到之處,無不風靡,三個哥哥和父親都成了她的配角了。十六歲,她已經練就了一身好功夫,能歌善舞,尤其擅長的,是一套劍法,舞起來密不透風。她佔了身子嬌小的便宜,舉動靈活而輕盈,哥哥們都不是她的對手。石家班的船和一般跑碼頭的船一樣,是沿江而行,一站一站的停泊,不論大城小鎮,他們都會停下來表演幾天,如果生意好,就多演幾天,如果生意不好,就少演幾天,一切都沒有定准。石家班只是個家庭班,規模小,表演以賣技為主。石龍以蠻力出名,石虎擅長於拳,石豹擅長於刀法。父親石光祖,卻輕易不出場,但是,不論拳、刀、劍,他都是第一流的好手。據說他年輕的時候,也曾雄霸一時,中年之後,卻忽然消聲斂跡,過起走江湖的生涯來了。帶著三子一女,各處流浪。現在,他已經是個老人了。他訓練了子女,而自己呢?卻養著隻猴兒,每當表演時,他就以耍猴兒的姿態出現,誰都不知道他有一身多好的功夫。除了賣技之外,他們耍猴,也表演歌舞,石榴花的花鼓舞是著名的,她能邊打鼓邊唱,還能應景兒自編歌詞,高興時,她還會耍一套鼓棒,把一對鼓槌兒,拋上拋下,忽左忽右,或在手上繞來繞去,看得人眼花撩亂。另外,他們也演一些地方上的雜藝,像雙簧、戲法之類的。因而,這「石家班」可以說是一個小小的「雜技」團。

  十幾年來,石家班跑遍了大江南北。

  十幾年來,石榴花從一個小女孩變成了個大姑娘。

  故事發生在石榴花十七歲那一年。

  這年秋天,石家班到了東雲鎮。

  東雲鎮是個相當大的碼頭,行商客旅雲集之地,街上車水馬龍,熱鬧萬分。石家班一到了東雲鎮,就選擇了普渡寺前的廣場上,紮了戲檯子,開始他們的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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