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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頁 瓊瑤 著牆上韋白所雕刻的菊花出神。 「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 「圃露庭霜何寂寞?雁歸蛩病可相思?」 他在問誰呢?問菊花?菊花是誰?為什麼選擇這樣幾句話?我搖搖頭,或者什麼都不 為,我太喜歡給任何事情找理由了。站起身來,我在書架上找了半天,不知道找那一本書 好,書桌上放著一本屠格涅夫的《煙》,我拿了起來,順手翻著看看,隨著我的翻弄,一張 折疊的信箋落了下來。我俯身拾起了信箋,出於一種朦朧的好奇,和探索的本能,我打開了 它。首先躍進眼簾的,是章伯母娟秀的字跡,抄錄著一首張籍的詩: 「君知妾有失,贈妾雙明珠, 感君纏綿意,繫在紅羅襦, 妾家高樓連苑起,良人執戟明光裡,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擬同生死, 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 在這首詩的後面,筆跡變了,那是韋白遒勁有力的字,洋洋灑灑的寫著: 「涓:一切我都明瞭,經過這麼多年,我總算想透了,也瞭解你了,你不會離開他,我 也無緣得到你。人生的事,皆有定數,請相信我,現在,我已心平氣和,無慾無求了。我該 感謝詠薇,你絕料不到這小女孩曾經怎樣用一句話提醒了我。這些年來,我被這份感情燒 灼、錘擊、折磨……直到如今,我才算被煉爐所煉成了,以後,我應該有金剛不壞之身,不 再去渴求世俗的一切。但,允許我留在山裡,默默的生活在你的身邊,只要時時刻刻想到你 離我這麼近,可以隨時見到你,儘管咫尺天涯,而能靈犀一線,我也心滿意足了! 想想看,多少人一生未能獲得愛情,我們雖然為情所苦,比起那些人來,又何其幸也! 今生今世,不會再有人瞭解我像你那樣深,給我的愛情像你給我的那樣多,我飄泊半生,未 料到在這深山裡竟獲得知音,而今而後,我夫復何求?千言萬語,能傾吐者不到十分之一, 未盡之言,料想你定能體會! 即祝好 韋白草草」 信紙從我手裡落到桌面上,我呆呆的站在那兒,好半天都不能思想。這封信所表明的一 切,並沒有讓我十分吃驚,卻整個撼動了我!韋白和章伯母!我早該看出他們之間的情形, 他們是同類,他們彼此瞭解而彼此激賞!現在,一切都很明白了。「晚霞」所傳的紙條,我 一直認定是傳給凌雲的,其實是給章伯母的!某夜我看到的黑影也是他們!韋白為章伯母而 留在山裡,為章伯母而苦,為章伯母而佇立在竹林外。章伯母呢?這首詩表現得很清楚,章 伯伯和她完全不同典型,也無法走進她的思想領域裡,但是,她仍然「事夫誓擬同生死」, 我想起她有一次和我談起大寫意和詩,她說過,她欣賞而瞭解大寫意。她是怎樣的一個女 人!世界上有一種人最痛苦,就是感情和理智都豐富的人,章伯母屬於這種,她用怎樣的強 力去勒住了逸出常軌的感情,而那感情必定強烈瘋狂——她是髯可自苦了?寧可自己的心流 血,也不願傷害到章伯伯和兒女。因為,她瞭解章伯伯,瞭解他是個粗心大意而善良耿直的 人物。是麼?所以,「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擬同生死」!韋白呢?他也真能「用心如日 月」,而且做到無慾無求!「儘管咫尺天涯,而能靈犀一線」,也就「心滿意足」了!怎樣 的一份感情! 短短的一封信,總共沒有多少字,但我在裡面讀出了無數的掙扎,痛苦,和血淚。拾起 信箋,我把它放回書本裡。覺得自己的眼眶濕漉漉的,韋白和章伯母的戀情使我感動,使我 心中酸楚而想流淚。人類的愛情是有許許多多種,有的僅是肉慾的追求,一剎那的刺激和感 受,有的卻是心靈與心靈的契合,在那種境界裡,只有詩和歌,一切通俗的事物都飄逸到很 遠很遠的太空之外。 我拭去眼淚,抹不掉心底那分朦朧的、酸澀的淒涼,某些時候,淒涼的本身就是一種 美。我從沒有像這一刻這樣,對章伯母和韋白,充滿了敬佩和瞭解。我忘了再去尋找小說, 只是靠在書桌上冥想。這人生畢竟是美好的,不是嗎?多少美麗的感情存在著,它能使人類 的靈性增高,而化戾氣為祥和。 房門輕響了一聲,章伯母匆匆的走了進來,看到我,她愣了一下,眼光立刻投到書桌上 那本《煙》上面,她一定是匆忙間把紙條夾在書裡,現在趕來毀去它的。她懷疑我看到了 嗎?我立即說:「我來找找看,有沒有可看的小說。」 我的措辭顯然很笨,她有些不安,再掃了那本《煙》一眼,她遲疑的問:「找到了沒 有?」「我還沒找呢,」我說:「我正在看韋白刻的這兩片竹子,他實在刻得很好,是嗎? 你喜歡菊花嗎?章伯母?」 「是的,很喜歡。」她微笑了,放鬆了緊張的神色。 我望著那兩片竹子,我現在知道菊花是指誰了,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該 是命運把章伯母隱居在這深山裡,讓她的花朵為韋白而開。我調回眼光來,凝視著章伯母, 微笑的說:「這意境真美,是不?」 「可惜,瞭解的人太少了。」章伯母注視著我。 「可是,畢竟會有人瞭解和欣賞的。」我說。 我們對視著,這一瞬間,我明白我們是彼此瞭解的,她知道我所發現的事情,她也知道 我對這件事的評價。我向門口走去,她叫住了我:「詠薇!」我站住,她把那本《煙》拿起 來,當著我的面抽出了裡面夾著的信箋,把書遞給我: 「你不是在找小說嗎?這是本好書,不妨拿去看看!」 我接過那本小說,默默的退了出去。拿著書,我走出幽篁小築,在原野上無目的的走 著,穿過樹林,我來到溪邊,小溪靜靜的流著,白色的小鵝卵石在陽光下閃爍。沿著溪流, 我向上遊走,然後,我停住了,我看到韋白了。他正靠著一棵樹假寐,手裡握著一根釣竿。 浮標安詳的躺在水面上,我猜,他的魚簍裡也裝滿了幸福。(有的人一生都未能獲得愛情, 與那些人比起來,他何其幸也!)我眼眶濕潤的遙望著他,模糊的,回憶起我曾經對他有過 的朦朧而微妙的感情。現在,一切都過去了!我像這溪流一樣的平靜,也像這溪流纏纏綿綿 的水流聲,帶著種難以描述的、酸酸澀澀的調子,我告別了我的童年。沒有驚動韋白,我悄 悄的繞開,一直走向夢湖。坐在湖邊,我讓那層迷濛的綠煙罩著我。雙手抱著膝,我把下巴 放在膝上,凝視著那一平如鏡的湖面。秋風在水面迴旋,在林間低吟。一陣簌簌然的風聲掠 過,無數的霜葉卷落在湖裡,無數的漣漪擴散在湖面。我想起我寫給凌風的小詩: 「……秋水本無波,遽而生漣漪,漣漪有代謝,深情無休止……」 想想看,初到幽篁小築的那個小女孩,帶著滿懷的不耐,對任何事都厭煩,對全世界都 不滿。而今,卻坐在這靜幽幽的湖邊,漲滿了滿胸懷的溫情。成長往往是在不知不覺中間來 臨的,你必須經過許多的事故,才能發現你長大了。無論如何,這到底是一個美麗的愛情世 界! 我帶著滿身黃昏的陽光,和青草樹葉的香味,回到了幽篁小築,一走進客廳,我立即呆 住了。我聽到章伯母的聲音,在欣喜的說:「詠薇,看看是誰來了?」 我張大了眼睛,然後我奔跑了過去。那是媽媽!帶著渾身風塵僕僕的疲倦,以及期待的 興奮,張著手站在那兒。我撲進了她的懷裡,用手緊抱著她的腰,把我立即就滿是淚痕的臉 埋在她的胸前,用模糊不清的聲音喊: 「噢!媽媽!呵,媽媽!」 媽媽緊攬著我的頭,用顫抖的手摸著我長長了的頭髮,和被太陽曬熱了的面頰,哽咽的 說: 「好了,詠薇,一切都解決了,我跟你爸爸取得了協議,你可以跟我了,我來接你回 去。」 我抬起帶淚的眸子,靜靜的望著媽媽。然後,我問: 「媽媽,離婚之後,你比以前快樂些嗎?」 「只要不會失去你。」媽媽也含著淚,帶著股擔心和近乎祈諒的神色。「哦,媽媽,」 我把頭靠在她的肩上。「你永不會失去我,爸爸也不會,我愛你們兩個,不管你們離婚不離 婚。」真的,我的心情那樣平靜,那樣溫暖。愛情有許許多多種,如果婚姻已經成為雙方的 痛苦,那又何必一定要被一紙契約捆在一起呢?每個人都有追求自己幸福的權利,不是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