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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頁     瓊瑤    


  「還不是為了綠綠!」「綠綠怎麼了?」「我沒聽清楚,太太本來要我來翻譯,後來又把我趕出來,說不用我了,她聽得懂,叫我趕快去找大少爺和二少爺,還說不要讓老爺知道。」不要讓老爺知道?為什麼呢?怕章伯伯又發脾氣嗎?這件事必定會使章伯伯又發脾氣嗎?我心中七上八下的轉著念頭,越來越感到不安,除了不安之外,還有一種模模糊糊的恐懼,連我自己都無法解釋的情緒。我還記得第一次看到綠綠的情形,她的影子怎樣漾在水裡,像個來自叢林的女妖。我在院子中站了幾分鐘,無法克服我想探究謎底的衝動,我又折回到客廳門口,正好聽到凌風在大聲說:

  「簡直荒謬!我發誓與這件事無關!綠綠,你是最該知道的,你為什麼不說話?」綠綠說了句什麼,我沒聽清楚,章伯母又說了一句什麼,我也沒聽清楚,然後是老林像吵架似的一陣嘰哩呱啦的山地話。偷聽使我臉紅,而且也聽不出所以然來,我走回到院子裡,沿著走廊,回到我的房間。

  我在房裡待了好一會兒,凌雲推開我的房門走了進來,她緊蹙著眉,大眼睛裡也盛滿了不安。

  「你知道綠綠他們來做什麼嗎?」她問。

  「不知道,你呢?」我問。

  「也不知道,」她搖搖頭:「可是,他們在前面吵起來了,我很害怕,你看要不要叫人去找爸爸來?」

  「吵起來了?」我問。「是的,你聽!」我聽到了,客廳裡人聲鼎沸,爭吵叫嚷裡還夾雜著哭聲,我吃了一驚,跳起身來,我喊著說:

  「你得好還是把章伯伯找來吧!」

  然後,我不再顧慮各種問題,就一直奔向客廳,打開了客廳的門,我看到一幅驚人的場面,老林站在客廳中間,正扭著綠綠,發狂似的抽打著她的背脊和面頰,甚至拉扯她的頭髮,綠綠則披頭散髮,一面掙扎,一面哭著喊著,罵著。老林直著眼睛,豎著眉毛,再加上臉上的刺青,看起來猙獰可怖。他攥著綠綠,劈頭劈臉的亂打一通,一面打,也一面罵,他們兩個講的全是山地話,我一個字也聽不懂。章伯母衝了過去,徒勞的想分開他們,一面喊著說:

  「老林!你放手!你不能在我家打人!你要打她回去再打,我管不著,在我家就不許打!你放手!老林!你這樣子會打傷她,她到底是你的女兒呀……」

  章伯母的喊聲全然無用,老林越打越凶,綠綠也越哭越厲害,再夾雜著爭吵叫罵,把章伯母的聲音全掩蓋了。房屋裡叫聲、嚷聲、哭聲、罵聲、打聲……亂成了一團,我張大了眼睛,完全看呆了。忽然間,凌霄爆發似的大吼了一聲:

  「夠了!」就竄過去,一把抓住老林的肩膀,用力想阻止他的毆打,一面嚷著說:「放開她!」老林猛的鬆開了綠綠,車轉了身子,捏住凌霄的胳膊,直瞪著他,用國語說:「是你!是不是?」「見鬼!」凌霄說:「是我就好了!」

  「我知道不是你,」老林生硬的說,摔開了凌霄,他像一頭猩猩一樣喘著氣,雙手筆直的垂在身邊,走向了凌風,伸手去,他想抓住凌風,但凌風用胳膊擋住了他的手,退開了一步,喊著說:「你別想賴在我身上,你有什麼證據說是我幹的?」

  老林的拳頭搖了起來,威脅的向凌風伸了伸,喃喃的用山地話和日本話亂罵,然後說:

  「我知道是你!我知道!就是你!我知道!就是你!我知道!就是你……」他重複著他會說的幾句國語,咬牙切齒的,磨得牙齒格格作響,令人聽了不寒而慄。這兒,章伯母扶起了倒在地下的綠綠,用焦灼而懇切的語氣說:

  「綠綠,你就不應該了,這不是保密的事情,是誰幹的你就說出來,真是凌霄或凌風的話,我做主讓他們娶你,不是他們做的你也別冤枉他們!這事只有你心裡明白,你說呀!是誰?」綠綠用手蒙了臉,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不斷的搖著頭,她哭著喊:「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不知道!」「你自己的事怎麼會不知道?」章伯母的忍耐力顯然也已到邊緣:「你說,是不是凌風?」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綠綠的手從臉上放了下來,她淚痕狼藉的臉依然美麗,狂野的甩了一下頭,她大聲說:「不要問我,我什麼都不知道!」

  「是凌霄嗎?」章伯母再問。

  「不知道!不知道!」「你都不知道!我們更不知道了!」章伯母有了幾分氣:「你要我們怎麼辦!你說!」

  「不知道!」又是一聲不知道,章伯母正要再開口,門「砰」然一聲打開了,章伯伯扛著一根扁擔,帶著老袁直衝了進來,其勢洶洶的往房間裡一站,大聲說:

  「怎麼回事?又來找什麼麻煩?」

  「一偉,」章伯母警覺的挺直著背脊:「你別動手,大家好好解決。」「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們來吵什麼?」章伯伯不耐的問,高大的身子像一截鐵塔。「是這樣,」章伯母礙口的說,眉頭蹙攏得到了一塊兒。「綠綠懷了孕,老林說是凌風乾的。」

  我只覺得腦子裡「轟」然一響,在整個吵鬧過程中,我都是糊糊塗塗,似清楚又不清楚,似明白又不明白,而且,吵鬧、毆打、哭喊已經把我弄昏了頭,我根本沒有時間來分析問題的癥結。現在,章伯母的一句話,彷彿醍醐灌頂,我整個明白了過來。頓時,我就像掉進了冰山雪窟裡,從內臟到四肢都冰冰冷了。室內有幾秒鐘的安靜,章伯伯歪著頭,似乎還沒接受他所聽到的事實,然後,他就驚天動地的大吼了一聲,把扁擔一橫,嚷著說:「滾你媽的蛋!你們給我滾出去!滾!滾!滾!老袁,給我把這一對野人打出去!他媽的,小婊子懷了野種,栽在我們姓章的身上,滾你媽的蛋!……」

  他衝著老林大吼,一面真的揮舞著扁擔,老袁也在後面挽袖子,舞拳頭,老林開始用山地話破口大罵,才罵了幾句,章伯伯的一聲震動房子的大吼封住了他的嘴:

  「我叫你滾!你再不滾我打破你的腦袋!滾呀!滾!老袁!你不給我把他們打出去,等什麼?」

  老袁向前衝了一步,他高大結實的身子和章伯伯不相上下。老林看出不是苗頭,一把扯住綠綠,他們向門口退去,一邊退,老林一邊咬著牙,氣喘吁吁的說:

  「我……燒掉你們!看吧!我放火——燒掉你們!」

  他的國語雖不標準,這句話卻喊得怨毒深重。他邊喊邊退,章伯伯也節節進逼,室內的空氣緊張而凝重。退到了門外,他拉著綠綠向竹林跑去,臨消失之前,還大叫了一句:

  「我——殺掉你們!全體殺掉!」

  他們的影子和聲音都消失在竹林外了,室內劍拔弩張的空氣稍稍放鬆了一些,但,緊接著就被沉默所控制,大家都不說話,老林臨行的威脅也頗有份量,房裡有暴風雨來臨前的剎那沉靜。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章伯母的聲音響了起來,輕輕的聲音卻像轟雷般在屋子裡炸開。

  「凌風,你做的好事!」

  凌風愕然的抬起頭來,驚異的喊:

  「媽,你也以為是我幹的?」

  「別掩飾了,」章伯母的聲音十分沉痛:「我自己的兒子,難道我還不瞭解!」「媽——」凌風張大了嘴。

  「別說了。」章伯母軟弱的坐進一張椅子裡:「我早就知道你總有一天要闖禍。」我用手摀住嘴,「嚶」然一聲哭出聲來,轉過身子,我跑向門外,凌風在我身後大喊:

  「不是我幹的!你們完全冤枉我,詠薇——不是我幹的,詠薇——」我跑回屋裡,「砰」然一聲關上房門,把他的狂喊之聲關在門外。這就是一段愛情的終結嗎?我不知道。坐在桌前,我審視著過去未來,從沒有感到這樣的孤獨無助。自從和凌風認識,發生過多少的爭吵,多少的不快和誤會,流過多少次眼淚,傷過多少次心,但從沒像這次這樣讓我感到徹骨徹心的寒冷和絕望。什麼都幻滅了,什麼都破碎了,那些美的,好的,夢一般的感情,已消失得無影無蹤,放在面前的事實竟如此不堪!如此醜陋!難道這就是人生?就是我在夢中塑造,在幻境中追求到的愛情?是凌風欺騙了我?還是我欺騙了自己?人間,真的有愛情嗎?有詩人筆下,小說之中,那樣美麗,那樣迷人的愛情嗎?而我,我所遭遇的是什麼?我所認識的愛情是什麼?先是爸爸和媽媽,然後是余亞南和凌雲,現在是凌風!整個「愛情」只是一個騙人的東西,這是一個瘋狂的欺騙世界!我是被騙了,被凌風所騙,被愛情所騙,被詩人作家所騙,被我自己的意識所騙!我是完完全全的被騙了!暮色不知是什麼時候來的,我孤獨的坐在黑暗裡,一任夜色降臨,一任月移竹影,窗外的世界還是那樣美,或者,這分美也是騙人的,誰知道月光裡有沒有毒素?竹林裡有沒有魔影?我不必去分析這整個的事件,也知道章伯母所說的是實情,柴房門口的一幕記憶猶新,藍色喇叭花瓣的蛛絲馬跡也無法忘懷,這就是凌風!我早就認清了他,卻一直自己欺騙自己,直到最壞的事情發生,直到我再也無法欺騙自己,如今,我怎麼辦?門口有聲音,我忘記鎖門,門被推開了,一個人旋風一般的捲了進來,是凌風!他停在我面前,用灼熱的手抓住了我的手腕:「詠薇,你也以為是我做的,對吧?」他的聲音比我預料的穩定得多,只是夾雜著抑壓的怒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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