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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頁 瓊瑤 「許阿姨,媽媽要我來接你們,算時間,你們來晚了!」 「我們在台中多待了一會兒,」媽媽說,嘴邊浮起了笑容。「凌霄,來見見我的女兒!你們不是第一次見面,小時候見過的,記得嗎?」我瞪大眼睛,望著面前這個「農夫」,他叫媽媽許阿姨,那麼,他該是章伯母的兒子了,他可一點也不像我想像中的農場小主人,斗笠下是張紅褐色的臉龐,有一對和他膚色不相稱的眼睛,帶著抹沉靜和深思的神情,眼睛下面,鼻子和嘴都顯得太秀氣了,這就和他那身滿是泥污的圓領衫及卡其褲更不相配。他可以打扮得整潔一點的。如果換掉他這身不倫不類的裝束,他應該並不難看。 「嗨,詠薇,」媽媽推了我一下:「你發什麼呆?這就是章家的大哥,章凌霄,你叫聲章大哥吧!」 我不慣於叫別人什麼哥哥姐姐的。低聲的,我在喉嚨裡哼了一聲,連我自己也不知道哼的是句什麼。章凌霄對我微彎了一下腰,就掉過頭去對媽說: 「我們進去吧,媽媽和爸爸都在等你們!」 「把車子打發掉,我們走進去吧!」媽媽說。 付了車錢,章凌霄提起了我所帶來的小皮箱,我們向農場裡走去。事實上,我不知道這算什麼農場,我眼前是一片的綠野,青色的草繁茂的生長著。除了草以外,我看到一塊塊像岩石般灰色的東西,在綠色的草地上蠕動著,我忍不住驚呼了一聲,詫異的喊:「那是什麼?」「綿羊。」章凌霄簡捷的說。 綿羊?我驚奇的看著那些圓頭圓腦的動物,竟忘記了移步。我從不知道台灣也能畜養綿羊,除了在圓山動物園外,我沒有在其他地方見過這種動物,那蜷曲的茸毛包住的身子看來笨拙而遲鈍,但那烏黑的眼珠卻善良柔和。我不由自主的走近了它們,伸出手去想觸摸它們一下。但,它們機警的後退了,用懷疑的眼光望著我,跟我保持了一大段距離。章凌霄放下皮箱走過去,迅速的抓住了其中的一隻,他抓住它的耳朵,把它拉到我的面前,說: 「你可以摸摸它,等它們和你混熟了,就不會再躲你了。」 我抬頭看了章凌霄一眼,他正安靜的看著我,眼睛裡有著研究和審察的味道,他看來是個冷靜而深沉的人。我伸手摸了摸那只綿羊,柔軟的茸毛給人一種溫暖之感,站正了身子,我笑了笑:「它們很可愛,不是嗎?」 「這兒可愛的東西還很多,你會發現的。」他說。 我回過頭,看到媽媽站在小路上微笑,她那緊蹙的眉梢鬆開了。我挺直了背脊,仰頭看了一下天空,澄淨的藍天上,幾片輕雲在緩緩的飄浮,陽光把雲影淡淡的投在草地上。這樣的天空下,這樣的綠草中,煩惱是無法駐足的,我幾乎忘記了媽媽爸爸要離婚的事,那似乎離我很遙遠很遙遠。踩著綠草,我們經過了幾塊苗圃,幾塊被稻草掩蓋著的土地,走進了一座小小的竹林。光線突然暗下來了,竹林內有條碎石子鋪的小路,綠蔭蔭的光線下,連石子都也染上了一層透明的綠色,風穿過竹葉,發出簌簌的響聲,輕幽幽的,好像我曾在夢裡聽到過。在竹林深處,幾椽灰色的屋瓦和一帶紅牆掩映在竹葉之下,我站住了。一種難以言喻的靜謐感沁進了我的心脾,我望著那綠葉紅牆,如置身幻境。周圍靜悄悄的,只聽得到鳥鳴,我站著出神,直到一隻大公雞驚動了我。 那是只純白色的公雞,紅色的冠子,高聳著尾巴,莊嚴的踱到我的面前,對我上上下下打量,我忍不住笑了,高興的說:「真美,是不是?媽?」 「進去吧!」章凌霄說。 我們向屋子走去。屋子的大門口,又有一塊雕刻的牌子吸引了我的視線,龍飛鳳舞的幾個大字「幽篁小築」,下面還有幾個小字,是:「韋白敬題」。 第二章 房子是很普通的磚造平房,到處都露出了原材,例如那矮矮的紅磚圍牆,和大門口用原始石塊堆砌的台階。走上台階,我們進入一間寬敞的房間裡。立即,有個瘦瘦小小的女人對我們迎了過來,那是章伯母。她一把抓住媽媽的手,用一種發自內心的喜悅的神情打量媽媽。然後說: 「潔君,你瘦多了。」媽媽注視著章伯母,默默不語,眼睛裡閃著淚光。我站在一邊,在這一剎那間,有種感動的情緒掠過了我。我看出媽媽和章伯母之間,有著多麼深厚的友情和瞭解。她們兩人都已超過了四十歲,有一大半的時光是各自在創造自己的歷史,但她們親愛得賽過了一般姊妹,她們之間應該是沒有秘密的,能有一個沒有秘密的知己是多麼可喜的事情!章伯母放開媽媽,轉向了我,親切而誠摯的把手放在我的肩上,微笑的說:「兩年沒見到你了吧,詠薇?完全是個亭亭玉立的少女了!」章伯母兩年前曾去過一次台北,在我家裡住了一星期,從兩年前到現在,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她。兩年中,她似乎絲毫沒有改變,依然那樣親切、誠懇、細緻。她是個身材嬌小的女人,似乎有些弱不禁風。臉龐也是小小的,但卻有對大而黑的眼睛,經常都是神采奕奕的放著光芒,使她平添了不少精神,看起來就不像外表那樣文弱了。她並不美,年輕時代的她也不會很美,可是,我不能否認她有股引力,同時,有種讓人懾服的「勁兒」。我向她彎彎腰,叫了聲: 「章伯母。」「坐吧,詠薇。潔君,你幹嘛一直站著?」章伯母說,一面轉頭對站在一邊的章凌霄說:「凌霄,去請你爸爸出來,噢,等一會兒,」她笑了,望了望我:「凌霄,你見過了詠薇吧?」 「見過了!」章凌霄不知道為什麼有些侷促和尷尬,這是他先前所沒有的。現在,他已經把那頂難看的斗笠取下來了,他有一頭很不聽話的頭髮,亂七八糟的豎在他的頭上。轉過身子,他向屋後走去,章伯母又喊了句: 「記得叫凌雲也出來!」 凌雲該是凌霄的妹妹,大概和我的年齡差不多。凌霄起碼也有二十七八歲了,他並不是章伯母親生的兒子,而是章伯伯前妻所生的,但是,他顯然對章伯母十分信服,這也是我佩服章伯母的一點,我想,她一定是個精明能幹的女人。 我在一張籐椅上坐了下來,開始無意識的打量我所在的這間房間。這不是一間豪華的客廳,遠不如台北我們的家。沒有沙發,也沒有講究的柚木傢俱,只是幾張籐椅,兩個小茶几,和一張長方形的矮桌子。茶几上放著個雅致的盆景,是青黑色的瓷盆,盆裡盤龍似的扎伸著枝椏,大概是綠色的九重葛一類的植物。最獨出心裁的,是這植物的枝幹上,竟盤繞著一株朝日蔓,成串水紅色的小花,和九重葛的綠葉相映,美得可以入畫。另一張茶几上,放著一套茶壺和茶杯,全是醬紅色的陶器,粗糙簡單,可是和整間房子的傢俱一切配合起來,卻「拙」得可愛。矮桌上鋪著塊桌布,上面是貼花的手工,在四角繡著四隻仙鶴,飛翔在一片片的雲鉤之中,幾乎呼之欲出。牆上,有一面連石灰都沒有,竟是乾乾脆脆的紅磚牆,懸著一幅巨幅的國畫,畫面是幾匹蘆葦,一片淺塘,和淺塘裡伸出的一枝娉娉婷婷的荷花。全畫從蘆葦,到石頭、淺塘、荷葉、荷梗……全是墨筆,唯有荷花尖端,卻帶著抹輕紅。這畫有種奪人的韻致,我看得發呆,直到有個男性豪放爽朗的聲音驚動了我,在我收回眼光之前,我又看到畫的左下角的題款:「洛陽韋白敬繪」。 「潔君,你來了,真好真好!這次不是來『治療』的吧?你早就該把問題解決了!不過,我可不贊成你離婚!」 我望著那說話的男人,有些驚異。這是我第一次見到章伯伯,以前章伯母來我家,他都沒有同來過。他和我想像中完全不同,出乎意料之外的高大,肩膀很寬,手腳也長,而且,全身的線條都是硬性的,這大概和他幾十年的軍人生活有關。(他是個退役的中校,用退役金在這兒辦了個小農場。)他起碼比章伯母大二十歲,頭髮都已花白,眉毛濃而挺,眼睛看起人來銳利堅定。時間在他的額前嘴角都刻下不少紋路,這些紋路全像出自一個熟練的雕刻家之手,用雕刻刀堅定的、一絲不苟的劃下來的。他的聲音響亮宏大而率直,想當初,他命令部下的時候一定會讓士兵們驚心動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