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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頁     瓊瑤    


  那朵紅色的花還在水面飄,我躺了下來,仰視著樹巔,有一隻鴿子從樹梢頭掠過,凌雲的鴿子?又傳來什麼訊息?凌風在我身邊低哼著一支歌:

  「曾有一位美麗的姑娘,

  在這湖邊來來往往,白雲悠悠,歲月如流,

  那姑娘已去向何方?去向何方?去向何方?

  只剩下花兒獨自芬芳!」

  「你在唱什麼?」我問。

  「有一陣這支歌很流行,村裡的年輕人都會唱,原文是山地文,這是韋校長翻譯出來的詞。」

  「韋校長?」「是的,韋白,一個神秘人物。」

  「神秘人物?」「噢,別胡思亂想,他是個最好的人,我只是奇怪他為什麼要待在山地。」我躺著,不再說話,樹蔭密密的遮著我,陽光在樹隙中閃爍。苦情花有一種淡淡的香味,在空氣裡瀰漫。凌風反覆的哼著他的歌:

  「曾有一位美麗的姑娘,

  在這湖邊來來往往,白雲悠悠,歲月如流,

  那姑娘已去向何方?…………」

  我閉上眼睛,這一切一切都讓我眩惑:山地女孩,苦情花,夢湖,和凌風唱的歌。

  第六章

  黃昏的時候,郵差帶來了兩封媽媽的信,一封給我,一封給章伯母。我把信帶回房間,關上房門,細細的讀完了。收起了信,我躺倒在床上,呆望著窗外的竹葉。他們的離婚無法獲得協議,終於鬧上公堂——人們的世界多麼奇怪!從世界各個不同的角落裡,人們相遇,相聚,然後就是分離。整個人生,不過是無數的聚與散而已。媽媽在信末寫著:

  「詠薇,希望你在章家能夠習慣,我將在最短期內把問題解決,然後接你回家。」「回家」!那時候的「家」是怎樣的?另一個男人將取代爸爸的地位,或者是另一個女人將取代媽媽的地位!他們都會認為那是我的「家」,事實上,我已經沒有家了!爸爸媽媽,他們曾經共同創造了我這條生命,如今,他們要分「家」了,這惟一的財產成為爭奪的對象,像孩子們好的時候合夥玩一樣玩具,吵了架就要把玩具撕碎……他們何嘗不在做撕碎的工作呢?眼淚滑下我的眼角,流進了我鬢邊的頭髮。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流淚,只是,心底有一種突發的淒淒涼涼和□徨無助。有人在輕敲我的房門,在我跳起來以前,門被推開了,章伯母走了進來。我坐起身,用手背拭去了頰上的淚痕,章伯母在我身邊坐下,她那對洞燭一切的眼睛溫柔的望著我。

  「成長是一件苦事,是不是?詠薇?」她輕聲的說:「要你去瞭解許許多多的事是不容易的,事實上,誰又能夠瞭解呢?問題不在於瞭解,只在於如何去接受。詠薇,」她深深的凝視我:「有的時候我們是沒有辦法的,我們只能接受事實,儘管不瞭解。」「你曾經接受過你不瞭解的事實嗎?」我問。

  她沉默了幾秒鐘,然後靜靜的點了點頭。

  「我一直在接受我不瞭解的事實,」她說:「接受了四十三年了,而且還要繼續接受。」

  「為什麼?」我望著她。

  「因為人的世界就是這樣,你不能用解剖生物的辦法去解剖人生,許多事情是毫無道理的,但是你不能逃避。」她對我含蓄的笑笑。「所以,詠薇,別煩惱了,你遲早要面對這個問題的。」我深思的看著章伯母。

  「事實上他們不必搶我,你知不知道?」我說。

  「怎麼講?」「他們都會失去我。」我低聲說。

  「這也不盡然,」章伯母微笑的說:「除非你安心要離開他們。別怪你的父母,人,都會盡量去佔有一樣心愛的東西,那是一種本能,就像我們要吃飯要睡覺一樣的自然。」她拍拍我的膝:「別去責備那種『本能』,詠薇,因為你也有這種『本能』。」我有些迷惑,章伯母平穩的聲調裡彷彿有許許多多的東西,雖然我無法完全把握住,但我明白她講出了許多「真實」。站起身來,她再給了我安慰的一笑:

  「別悶在這兒胡思亂想,出去走走吧,還有半小時才吃晚飯。」我聽了她的話,戴上帽子,我茫然的走出了幽篁小築。穿過竹林,我毫無目的的向前走著。凌霄正在那塊實驗地上工作,老袁在另一邊施肥,老袁是個高大個子,完全粗線條的人物。我走了過去,靜靜的站在那兒,望著凌霄除草施肥,和剪去敗葉。抬起頭來,他看了我一眼。

  「嗨!」他說。「嗨。」我說。他又繼續去工作了,翻開每一片葉子,他細心的查看著什麼。在他身邊的地上,放著一塊記錄的牌子,他不時拿起來,用鉛筆打著記號。「你在做什麼?」我問。

  「記錄它們的生長情形。」

  「這是什麼?」我指指面前的一棵植物。

  「是金銀花,」他熟悉的說:「它們的花和葉子有利尿的作用。」「那個呢?」我又指一樣。

  「那是天門冬,根可以止血。」

  「你都記得它們的名字?」我好奇的問。「當然,」他笑笑,從身邊的一棵指起,一樣樣指下去說:「那是薏苡,那是益母草,那是枸杞,那是柴胡,那邊是香薷,再過去是八角蓮、半夏和曼陀羅……這邊這一排是黃苓、仙茅、莪術……」我對那些怪裡怪氣的名字提不起興趣,但我詫異他的記憶力。打斷了他,我問:「這些全是藥草?」「是的。」他點點頭。「你們種藥草幹什麼?」

  「我在試驗,如果種植成功,這會是一項很好的收入,台灣每年消耗的中藥量是很驚人的。」

  「成功了嗎?」我問。「目前還很難說,不過,它們生長的情形都還不壞,只是不夠強壯。」我望著他。「你這樣天天和泥土為伍,不會覺得生活太單調嗎?」我問。他抬起眼睛來,眼光在我臉上停留了好一會兒。那張被太陽曬成紅褐色的臉龐顯得有些發愣,眼睛裡飄過了一層輕霧。斗笠和那件圓領衫,都不能掩沒他的秀氣,兄弟兩個如果用長相來比,凌霄斯文,凌風灑脫,兩人的長相都非常不壞。「我在征服這些泥土,」他說:「除了征服它們,我也無法征服別的!」他嘴角有一陣痙攣,低下頭,他迅速的回到他的工作上。我怔了怔,直覺的感到他在隱藏某種情緒,他看來十分的不快樂。他心裡有些什麼呢?對那個「故事」的懷念嗎?怎樣的一個故事呢?看來,世界上沒有一個人是簡單的。我又站了一會兒,由於他不理我,我也感到十分沒趣,轉過身子,我向幽篁小築走去。自從領教到章伯伯的脾氣之後,我對於吃飯的時間就特別注意了。我還沒有抵達竹林,一件意外使我停住了步子。我看到章家的羊群正在歸途,但是,那雜在羊群之中的趕羊女孩卻在邊走邊哭。這女孩的家在鎮上,名字叫秀荷,家裡非常窮苦,她必須出來趕羊,以增加一些家庭收入。我來到青青農場的第二天,就和她建立了很好的友誼。她是個活潑快樂的孩子,我非常熟悉她那一串串清脆的笑聲,卻從來沒有看到她哭過。我走了過去。「什麼事?秀荷?」我拉住她問。

  她哭得非常的傷心,滿臉眼淚和鼻涕,連氣都喘不過來。看到了我,她抽噎的說:「羊……羊……」「羊怎麼了?」我問,看了看羊群,那些羊都柔順的走在一起。「羊撞了你嗎?」我說,我曾看到一隻羊發了脾氣,對著山坡亂撞。「不是,」她猛烈的搖頭,「是……是……羊……羊少了一隻,我不敢回去,羊少了一隻,章老爺會打死我。」

  「羊少了一隻?」我詫異的說:「你數過?」

  「我知道,是上個月才生的那隻小山羊,」她哭著說:「我趕它們到溪邊去,我在樹底下睡著了,醒過來小羊就不見了,它被偷走了,我知道,它被偷走了。」

  「你有沒有找過?或者它跑遠了,認不得路回家。」

  「我找了,到處都找了!」她哭喪著臉:「它不會離開母羊,它是被人偷走了。我不能回去,章老爺要打死我!」

  她遍佈淚痕的臉上充滿了驚恐,彷彿她闖下了什麼滔天大禍,看到她那股惶恐的樣子,讓我感到非常的不忍心,拍拍她的肩膀,我說:「你先把羊趕到羊欄裡去,我到河邊去找那隻小羊。」

  離開了她,我迅速的向河邊跑去。黃昏的原野朦朦朧朧,到處都被夕陽抹上了一筆金黃。我忘了媽媽那封信所帶來的不快,忘了心底的那抹淒然,現在,我全心全意都在那迷途的小羊身上,我想,我一定可以找到它。河邊草深葉密,我學著秀荷喚羊時所發的聲音,在溪邊呼喚奔走。到處都是樹木,溪邊有著灰色的石塊,每一塊石頭都幾乎被我誤認為小羊。我找了很久,那隻小羊卻毫無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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