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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頁     瓊瑤    


  「試試看!」我說。「你嗎?」他凝視著我的眼睛:「你在想,羅宅的每一個人都出乎你的意料,你奇怪這個家庭的組合:一個脾氣暴躁而怪僻的父親,一個患神經衰弱症的母親,一雙特殊的兒女,還有個白癡的女園丁。再包括那個吃家教飯的我!你覺得這次投奔羅宅是件不智的事,你認為你並不受歡迎,而感到自尊心受了傷,你正在計劃,是不是離開羅宅,回到你原來的地方去更好些。」他對我微笑,把額前的一綹短髮拂到腦後去:「有一些對嗎?」「噢!」我非常的驚奇,張大眼睛說:「你可以成為心理學的權威了!」他大笑了起來,笑得爽朗而開心。笑完了。他說:

  「告訴你,這種分析與心理學風馬牛不相及。事實上,心理學完全是一種科學,研究心理學和瞭解別人的心理是兩回事,心理學裡面全是些專門性的東西,與醫藥及人體構造有關,與心理並無太大關係。至於我能分析你的心理,那是非常簡單的——一年前,我剛到這兒來的時候,就有你現在這種心理。我想,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你一定會有和我當初類似的心理……」「哦!」我也笑了起來:「原來如此。」

  「很簡單,不是嗎?」他說。

  「確實很簡單,」我說:「但是,你怎麼克服了你自己不受歡迎的那種感覺呢?」他深深的望著我,沉吟了一會兒,表情很奇異。

  然後,他站起身來,凝視著我,慢慢的說:

  「有一天,你也會克服的。」說完,他望望林外:「我要去給皚皚上課了。」他走了兩步,又站住:「你高中畢業了嗎?」

  「是的,畢業了快一年了,我的學齡很早,因為媽媽病倒了,我就沒有考大學。」「要考嗎?」我點點頭。「預備念那一系?」「噢!我還沒決定。」他再站了一會兒,微笑著說:

  「人類真奇怪,你覺不覺得?每一個人,同樣具有兩個眼睛一個鼻子一張嘴,卻從沒有完全相同的兩張面貌;每個人都有一樣的內臟,骨骼構造,和大腦小腦,卻沒有相同的個性。至於智慧的懸殊,興趣的差異,更是一人一個樣子,上帝造人,居然不會造出一份重複的來?像你和皚皚,都是十七、八歲的女孩子,但是卻完全是兩種典型。」

  我笑了,說:「這就是你研究心理學的原因嗎?」接著。我又想起來問:「皚皚難道沒有讀書?」「她只念了高一,就休學了。」

  「為什麼?」「肺病,或許還有其他的病。她太孤僻,太不合群,不能適應學校生活,現在她的肺病已經好了,卻不願回到學校去。她興趣十分狹窄,中學的通才教育不是她所能接受的。」

  「換言之,」我說:「她在學校裡功課很壞?」

  「不錯,她很少有及格的功課,除了美術音樂之外。可是,在藝術方面,她又有奇異的領悟力和天才。她的鋼琴也彈得很好。對於這種有偏才的孩子,中學教育實在是一種新傷!」

  「你很為她不平?」「確實。她是個——」他深思了一下。「很特殊,但很可愛的女孩子。」我想著皚皚,沒有人會認為她不可愛,「美麗」實在是件好東西。上帝造人的確奇怪,同樣用眉毛眼睛鼻子來構造,怎樣會有妍丑之分?「噢!」他大發現似的說:「我要走了,你可以繼續散散步,林子裡很陰涼,又有風。好!再見!孟小姐!」他走到林子口,回過頭來,對我爽朗的一笑,再說:「和你談話,是一件最愉快的事,你有一副很清醒的頭腦。」

  我坐在那兒,目送他頎長的身子消失在林木之外。用雙手抱著膝,我靠在一棵叫不出名字來的大樹上,靜靜的沉思起來。風在林梢靜靜的搖撼,好幾片落葉飄墜在我的裙子裡,我拾起了一片心形的葉子,嫩嫩的淺綠色,帶著淡淡的清香。我把葉片放在鼻尖上摩擦,我喜歡葉子的那股香氣。然後,我聽到有腳步聲,悄悄的,緩緩的向我移近,我回過頭去,是嘉嘉!她站在我身邊,用一種特殊的神態望著我,那不像個白癡的眼神!她定定的盯著我看,似乎在努力的思索和回憶。我拍拍身邊的位子,對她鼓勵的笑笑,說:

  「你坐嗎?嘉嘉!」她那癡癡的笑容又浮了上來,轉過身,她又悄悄的走開了,一面走過,一面嘴裡喃喃的,低低的,不知道在說些什麼,我只聽清片段的幾個字:

  「她說……她喜歡的……她叫我管花……她說你和它們一樣,沒有照顧……活不了……」

  我又獨自坐了一會兒,腕表上已經快到十二點了。站起身來,我抖落了身上的落葉,緩步走出了樹林。陽光正灼熱的照射在花園裡,那些五顏六色的花朵亭亭的伸展著枝子,綻開的花瓣正欣欣然的迎著陽光。我走到花壇旁邊,摘下了一朵淺藍色半開的小花,我不知道這花的品種,但那細碎的花瓣別有股嬌柔的韻致,拿著花,我跨上台階,推開玻璃門,走進了房間裡。一瞬間,我愣住了。起先我到花園裡去的時候,是從飯廳中出去的,但,我現在走進的房間,卻並不是那間飯廳!這是間光線幽暗的房間,因為我剛從明亮的太陽底下走進來,一時竟有些目光模糊,接著我就看出這房子所以幽暗的原因,除了我的入口是玻璃門之外,這間屋子有兩面都是大的玻璃櫃,裡面陳列著許多希奇古怪的石頭,另一邊有一扇小門,藏在一大排書架之間,整間屋子居然沒有窗子!我好奇的左顧右盼,然後,我發現羅教授正坐在一張大書桌後面,全神貫注的注視著我。「哦,羅教授!」我說:「對不起,我想我走錯房間了!」

  他仍然注視著我,在那堆茅草般的鬚髮之中,那對閃爍著異樣光彩的眼睛看起來是奇怪的。

  由於他沒有答話,我感到微微有些窘迫,再望了這屋子一眼,我斷定這是羅教授的書房,看情形,我的貿然撞入使他著惱了。「對不起,」我再道了一次歉,向門邊退去:「好抱歉我打擾了您!」「別走!」他忽然說話了:「你過來!」

  我遲疑的走了過去。他審視著我,然後推了一張椅子在他面前,說:「坐在這兒!」我依言坐了下去,現在我和他面面相對了,我可以更清楚的看清他,他有兩道濃黑的眉毛和飽滿的前額(大部份掩蓋在亂髮中),還有個代表堅毅倔強的方形下巴。鼻準微微的隆起,應該是個強硬的人物!

  「你,你在想什麼?」他突然問。

  「哦,我——」我吃了一驚:「我在想你刮光了鬍子,會是怎麼一副樣子?」他對我翻翻眼睛。我很懊惱,我是怎麼回事,永遠會冒出一兩句不該說的話?正像媽媽說的,我哪一天才能「長大」?偷偷的從睫毛下望望他,還好,他並沒有發怒的樣子。他的眼光從我的臉上移到我手中的花朵上:

  「你也愛花嗎?」他問,語氣竟非常平和。

  「是的。」他從我手裡取下那朵花,審視著。

  「這是皚皚的花,」他說:「她叫它作毋忘我。」

  「是嗎?這就是毋忘我?」我問。

  「或者是,」他拋下了花:「花草是女人愛的玩意兒!」他抬起眼睛來望我,忽然間,他定住了,出神的看著我的臉,好半天,他就那樣一動也不動的盯住我,彷彿我臉上有什麼希奇的東西。接著,他舉起一隻粗大的手來,輕輕的拂開我額前的鬈發,這突兀的舉動使我嚇了一跳,但他是非常溫柔而小心的。他的眼光在我臉上四處逡巡,然後他垂下手來,靠在椅子裡,低沉的說:「你並不很美,最起碼,你沒有皚皚美。可是,你有對很聰慧的眼睛和開朗的額角,我相信你的穎悟力是很高的。」他頓了一下,又繼續打量我,好像他是個看相的人。「你還不止聰慧,你也很熱情,是嗎?」用不著答案,他又自顧自的說了下去:「美麗兩個字應該不單單指外表,」他拍了拍我放在膝上的手:「憶湄,你非常美麗!」

  我被催眠了,他的眼睛有著異樣的魔力,他溫柔的語氣使我感情激動。這是怎樣的一個男人?那多變的性格下有一顆怎樣的心?那毛髮蓬蓬的臉——你能說他不漂亮嗎?不!他很漂亮,一張十足男性化的臉!像——像什麼?像一隻氣態昂藏的雄獅。雄獅!我想起雄獅的鬣毛,和眼前這張臉上鬍鬚,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起來。

  「噢!」他蹙起了眉頭:「你常常這樣突然發笑的嗎?」

  「哦,對不起,」我有些慌亂的說:「我常常笑得不是時候,我一定——盡量改正。」「你說說看,什麼事讓你覺得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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