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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頁     瓊瑤    


  一陣冷風吹在我的脖子上,我再一次驚跳,窗子被風吹開了,我站起來,走過去拴好了窗子,把上下的鐵栓都扭緊了。拉嚴了窗簾,我躺上了床,該睡了。但,今晚的遭遇和那些關於鬼魂的談話使我了無睡意,恐怖感仍然在心頭盤踞未泯。我拿起一本中國歷史,翻開來,找到近代史部份,喃喃的念:「民國二年,公元一九一三年,國會成立,巴西諸國承認中華民國,正式政府成立,是年,宋教仁被刺於上海車站……」我伸手滅掉了床頭櫃上的檯燈,嘴裡依舊不停的背誦著民國二年的大事。宋教仁被刺於上海車站,被刺於上海車站,被刺於上海車站……恍恍惚惚,朦朦朧朧,我似乎是睡著了。我睡得非常的不安穩,在枕上翻來覆去。我看到一列列的火車,看到一個男人倒臥在血泊裡,而我就站在他的身邊,一群人對我包圍過來,叫囂的喊著:「捉住她!她是兇手!她是兇手!」

  有人扭住了我,我掙扎,狂叫,嚷著說:

  「我不認得他,根本不認得他!」

  那個地上男人把一張血污的臉抬了起來,瞪視著我,凸出的眼睛恐怖陰沉,他說:

  「你不認得我嗎?我是宋教仁!」

  我在枕上翻身,擁緊棉被,摔了摔頭,宋教仁?宋教仁被刺於上海車站!我知道我在做惡夢。上帝!請給我安眠!我把頭深深的倚進枕頭裡,又睡了。

  我又開始做惡夢,冰天雪地裡,我一個人在一大片荒漠中行走,有很好的月亮,但是非常冷。冷風對著我的脖子吹,我走著,不斷的走著,卻走來走去都離不開那一片荒漠。風使我顛躓,我跌倒,又爬起來,然後,我看到一個披頭散髮的吊死鬼,一張慘白的臉,拖出來的舌頭,脖子上套著一個繩圈……她向我迫近,我躲避著,扭曲著身子,心底依稀彷彿的還有些明白自己是在做夢,而竭力想讓自己清醒。但,她捉住了我,她冰冷的,只有骨骼的手指叉住了我的脖子,我掙扎,她的面孔向我迫近,對著我的臉吹氣,冷冷的氣息吹在我的臉上,脖子裡。她的手指觸摸到了我的面頰,我發狂的叫,掙扎,扭曲……驀然間,我聽到風把窗子吹得碰到牆上的聲音,「砰砰」的響聲單調而重複的響著,我曾關好窗子,何處來的風,我一驚,醒了。首先,我感到的是一隻手,一隻真真正正的手,正在我的面頰和脖子間游移,冷冷的手指在摸索著,我蠕動身子,潛意識中在告訴自己:「我還沒有醒,我還在做夢,還在做夢……」

  我又聽到窗子的聲音,一陣風撲在我的面頰上,涼意使我一震!那隻手!真的有一隻手!我吃力的張開眼睛,觸目所及,是敞開的窗子和月光,我把眼睛移向床前,一剎那間,我的血液凝住,渾身冰冷,一個披著頭髮的女人!正用手探索著我的頸項!我閉上眼睛,發出一聲尖銳的狂叫。

  那隻手倏的縮回了,而我狂叫不止,蜷縮在棉被中,我只能一聲又一聲的狂叫,我的叫聲在寂靜的夜色裡傳播,使我自己恐怖,於是,我叫得更厲害。接著,有人衝進了我的房裡,電燈開關被摸著了,頓時滿屋大放光明,我睜開眼睛。首先,我看到那個仍然站在我床前的女人——披著長長的頭髮,穿著件白色的繡花睡袍——是羅太太!她挺立在那兒。看來是被我的叫聲嚇住了,目瞪口呆的望著我。

  「怎麼回事?發生了什麼?」

  衝進來的人是徐中□!穿著睡衣,他惶惑的站在屋子中間,然後,走廊裡腳步零亂,所有的人都湧進了我的屋裡,包括:羅教授,皓皓,皚皚,和隨後又進來的彩屏。大家都緊張的詢問著:「怎麼了?什麼事?」羅教授的頭伸了過來,咆哮的喊:

  「憶湄,你發了神經病嗎?」

  我從床上坐了起來,擁著棉被,仍然渾身抖顫,過份的恐怖之後,又被羅教授不分清紅皂白的搶白,我又氣又急又委屈,鼻子裡一酸,眼淚就奪眶而出。我依舊不能控制自己的顫慄,哭泣著,我喊:「羅伯母,你為什麼要嚇我?你們為什麼都要嚇我?你們全體!」我想起樹林外的黑影和上次皓皓的惡作劇。「你們欺侮我,你們拿我尋開心!你們捉弄我!」我把臉埋在手心中,痛哭了起來。「喂喂,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羅教授不耐的問,喉嚨中又開始了他那慣常的詛咒:「誰欺侮了你?」

  「羅教授,您慢慢的問她,看樣子她是真的受了驚嚇!」

  說話的是徐中□,他走到了我的床前,我抬起頭來,他那誠摯的眼睛正和煦而同情的凝視著我,然後,他的手壓在我的肩膀上,那是只多麼溫暖的手!我的顫慄停止了。他沉靜的說:「憶湄,你做了惡夢?」

  我望望羅太太,俯下了頭。

  「是羅伯母,」我輕輕的說:「她使我嚇了一跳,我……我……我沒有想到她會半夜裡站在我的床前面。」我已經逐漸平靜了下來,而為我所造成的這個「轟動」的局面感到慚愧。「我抱歉——驚動了大家。」

  「好吧,雅築,」羅教授把聲音放柔和了,問:「你在這兒做什麼?」「我……」羅太太有些囁嚅,同時也顯得有些茫然,她抬起那對美麗的大眼睛,困惑的望望羅教授,又望望我,輕聲的說:「我只是要看看她——有沒有蓋好棉被?」

  我注視著羅太太,那長睫毛掩護下的一對眸子是深不可測的,她真那麼關心我嗎?我不相信!她的睫毛揚起了,我接觸到她坦白而真摯的眼神,在這一剎那,她看起來又是那樣誠懇而無邪。幾乎像一個孩子的眼睛,她低聲的對我說:

  「我沒有想嚇你,憶湄,我不知道會驚嚇了你。」

  我覺得狼狽而不安,結結巴巴的,我說:

  「是……是我不好,我……沒弄清楚,就……大叫大鬧,我真……真慚愧。」「好了,沒事了,是不是?」羅教授問,挽住了羅太太,「那麼,我們走吧,雅築。」

  羅太太看來和我一樣懊惱,倚偎著羅教授,她怯怯的說:

  「我很抱歉,毅。」「好了,沒事了,別放在心上吧!」

  羅教授和羅太太走了出去,皓皓大踏步的走過來了,他發亮的眼睛笑嘻嘻的望著我,嘲謔的味道更重了。看樣子,他十分為我的受驚而高興,站在我的床邊,他伸手揉了揉我的滿頭短髮,笑著說:「你也會『害怕』?憶湄?」

  「恐懼是人類的正常反應。」我噘著嘴說:「半夜三更發現有一隻手在你脖子上蠕行,總是怪可怕的,何況你們羅宅又是幢——」我把下面的話嚥下去了。

  「又是幢鬼屋,對嗎?」皚皚插嘴進來說,對我點點頭:「你既然不相信鬼,為什麼又要怕呢?」

  「天知道!」我喃喃的自語:「人有的時候比鬼更可怕!」

  徐中□轉過頭來盯著我看,我相信只有他聽清楚了我這句話,他的眼睛是深思的,研究性的。皓皓俯身看我,給了我一個安慰的笑,這一刻,他眼睛裡沒有嘲謔了。拍了拍我放在棉被上的手,他像個兄長般說:「好好睡,別再疑神疑鬼了,明天我去買一座鐘馗的塑像送你,你就可以安安穩穩的睡到大天亮了!」

  我噗哧一聲笑了出來,皓皓高興的說:

  「終於看到你笑了,你笑起來非常美,中□,你同意我的話嗎?」他斜視著中□,中□迎著他的目光,眼睛卻並不十分友善。我聽到有人輕輕的冷哼了一聲,我看過去,皚皚正悄悄的退了出去,彩屏也不知何時早已走了。中□把眼光從皓皓臉上掉到我的臉上,從容的說:

  「晚安,憶湄,睡吧,天已經快亮了。」

  他又望著皓皓,眼睛裡帶著抹挑戰的光。

  「你怎樣?如果有興趣,我們沖一壺咖啡,下兩盤圍棋,怎樣?到我屋裡去,可以下到天亮,如何?」

  「賭東道嗎?」皓皓有興味的望著他。

  「當然。」「好吧,走!」他們一起走向門口,這兩人是棋仇!圍棋的程度是勢均力敵。到了門口,中□又伸進頭來,深沉的注視著我,慢吞吞的說:「再見,憶湄,假若我是你,我會鎖上房門睡覺。」

  「你以為我們家裡有賊,會把憶湄偷走嗎?」皓皓從鼻子裡哼了一聲說。「誰知道呢!」是中□的聲音,他們已經走了出去,關上了房門。我繼續坐在床上,用手抱著膝,凝視著花園裡的月光,我知道,這夜是不可能再入睡了。

  第二天早上,中□帶著一副疲倦的神色來給我上課,坐定了之後,他用手揉揉額角,看來精神很壞。我問:

  「不舒服嗎?」「下棋下得太傷腦筋。」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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