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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頁     瓊瑤    


  「你!不學好!」我愕然。難道他竟如此討厭他的兒子?父子之間,又沒有深仇大恨,怎麼可能如此仇視呢?而且,說實話,我很欣賞皓皓,他有他的一份可愛。幽默、愉快,微微有些玩世不恭,這些,都不能算是缺點呀!年輕人愛交朋友,這也是很正常的事。羅教授未免責人太苛了!我為皓皓不平,再說,我既然住在羅家,和皓皓談談天,散散步,就是「不學好」嗎?這不是有些言之過重?於是我帶著幾分反抗的情緒,低聲的說:「我和皓皓談得很愉快,他很溫和,又很會談話,我不覺得他有什麼不好。」「好呀!」羅教授的鼻子差點撞到我的鼻子上,他跳著腳說:「你是個笨蛋!大笨蛋!笨!笨!笨!」他猛然停住,用手揉著鼻子,眼睛奕奕的瞪著我,喉嚨裡嘰哩咕嚕的不知在詛咒些什麼。然後他對我命令的說:「你跟我來!」

  我不敢不從命,跟在羅教授後面,我們向客廳走去。我曾偷偷看了皓皓一眼,他給了我一個安慰而鼓勵的微笑,漂亮的黑眼睛溫柔的凝視著我。

  走進客廳,羅教授並不停留,而把我帶進了他的書房裡。關上了房門,他在書桌前的椅子裡坐了下來,拍了拍他面前的另一張椅子:「你坐下!」我順從的坐了下去。他凝視著我,咳了一聲,伸伸脖子。好半天,才說:「我告訴你,憶湄,」他又蹙蹙眉頭,用手抓了抓滿頭亂髮,不知所云的說:「你是——是個好女孩。」

  我瞪視著他,他到底要說什麼?

  「你看,憶湄,」他聳聳鼻子,似乎盡量要使語氣平和:「我很想幫助你,讓你順利的考進大學。我給你安排一個讀書的環境,又叫中□來幫你補習。可是,你,你居然不學好!」

  我漲紅了臉。「羅教授,」我囁嚅著說:「我自認沒有做錯什麼!」

  「你還說沒有做錯什麼!」他又大吼了起來,嚇得我在椅子上跳了一下。但他立即又忍耐下去了,只一個勁兒的在鼻子裡哼著氣,半晌,才又說:「我告訴你,我期望你好,你該好好的唸書,別想交男朋友。皓皓這孩子……是……是……嗯,也不是很壞,可是,嗯,嗯,反正,嗯,他見一個女孩子追一個,嗯,你嗎?你是個好女孩……喂!你懂了嗎?」

  我張大了眼睛,他嗯嗯哼哼了一大串,老實說,我實在沒有聽懂。他瞪著我,看樣子有些懊惱,他又揉鼻子,又蹙眉頭,又嘰哩咕嚕的詛咒,鬧了半天,才猛的把頭向我一伸,吼著說:「反正一句話!你少和我的兒子接近!知道沒有?」

  我有些氣憤,站起身來,我說:

  「您放心,羅教授,我不想給您惹麻煩。我知道,您收容我已經是天大的恩惠,一等我考上大學,我就搬到宿舍裡去住。我對你們家並無企圖,而且——而且——」我憋了半天,終於說了出來:「我一點也沒有想要做你家的兒媳婦!你實在不必防範我!」說完,眼淚已經在我的眼眶裡打轉了。想想看,只因為我無父無母,所以要來受這家人的氣!他以為我看上了他的兒子嗎?轉過身子,我想走出去,但他伸出一隻大手抓住了我,他的眼睛看來煩惱而無助。

  「喂喂,你別走!」他說,語氣又突然的溫柔了起來:「憶湄,你不要誤會。嗯,哼,我是為了你,我這個兒子不成材,他是個——嗯,色情狂——」

  「他不是,」我打斷他:「您從沒有費心去瞭解過他,他是個很善良很好的人。」他盯著我。「哼!好吧,就算他很好。不過,我希望你少去招惹他。嗯,你——應該以考大學為重!」

  我點頭,憋著氣說:「好,我明白了,我會——按您的希望去做!」

  「那麼——就沒事了,你走吧!」

  我向門口走去,剛推開門,羅教授又在房裡叫:

  「憶湄!」我回過頭來,羅教授站在桌子旁邊,怔怔的望著我。那張被鬍子掩蓋的臉似乎有些扭曲,發亮的眼睛靜靜的凝注在我的臉上,裡面包含了一些新奇的東西——屬於感情的東西——以前,在他安慰羅太太時,也曾出現在他的眼光裡,有著使人心碎的溫柔和深情。我呆住了,好長的一段時間,我們就這樣對立著,然後,他走近了我,俯頭望我(他比我高了將近一個頭),吁出了一口氣:

  「憶湄,你還缺乏什麼嗎?」

  我搖頭。「哦,你會沒有錢用,我忘了這一點。」他大發現似的說,伸手到口袋中,掏出一堆亂糟糟的鈔票,有一元的,十元的,五十元的,和一百元的,也不知道一共是多少張,往我手裡亂塞一陣,我有些猶豫,退後著說:

  「我——我——我並不需要錢用。」

  「拿去,你會需要!」他總算把那一大堆鈔票塞進了我的手中。沉吟了一下,他又說:「哦,對了,你到台北來,都沒有出去玩過,你想玩嗎?那一天,我帶你出去玩玩,怎樣?」

  我點點頭。「好——」他說:「你去吧!」

  我走了出去,握著那一大堆鈔票,神思恍惚的向樓上走。心裡有些昏昏濛濛,情緒激盪而不安。剛剛走上了樓梯,一個人影竄了出來,攔住了我的去路。我一驚,抬起頭來,是皓皓!他關心的望著我:「憶湄,爸沒有為難你吧?」

  「沒有。」我輕聲的說,繞過他的身邊,逕自走向了我的屋裡。我必須單獨一個人,靜靜的想一想。

  第五章

  這天,我起了一個絕早。天還只有點濛濛亮,清晨的空氣清新而馥郁。我梳洗過後,覺得渾身都有著用不完的活力。站在窗口,我聽到嘉嘉柔潤的歌聲,正在晨風中飄送。我走出房門,「跑」下了樓梯,「沖」進了花園,我差一點撞在一個男人的身上,收住步子,我抬起頭,是夾著書本的徐中□。

  「早!」我愉快的說:「不過,我並沒想到你會比我更早!」

  「是嗎?」他對我微笑:「我每天都這麼早起來的,我喜歡早上到樹林裡去看書。」「哦,我一直以為羅家的人不到八點就不會起身的。」

  「但是,我並不是羅家的人!」他說。「何況,每天八點鐘已經該給你上課了。」「你覺得厭煩嗎?」我問。

  「什麼事情厭煩?」「給我上課!我是這樣一個笨學生!」

  「你?」他望著我笑。「如果我每一個家教的學生都和你一樣『笨』,就好了!」「你晚上所教的那個學生很聰明嗎?」我問。

  「唔,」他鎖攏了眉頭:「非常聰明,太聰明了!」「怎麼呢?」「舉個例子和你說吧。那孩子今年只讀初一,預先講明了我是門門都教,初一的課程裡有一門博物,你總知道?」

  「嗯。」「有一天,我用了整個晚上的時間,給他講一點,什麼是雌雄同體,什麼是雌雄異體。講得我舌敝唇焦,然後問他懂了沒有?他說懂了。我想出個題目考他一下,題目太深怕他答不出來,就問了一個我認為近乎荒謬的問題。我問他:『人是雌雄同體還是雌雄異體?』你猜他怎麼說?」

  「怎麼說?」「他想了半天,回答我:『是雌雄同體!』」

  我大笑了起來,笑得前俯後仰。我們並肩走入了龍柏夾道的小徑。徐中□說:「我是隻身來台的,到台灣時只有十幾歲,我來投奔我的阿姨,結果阿姨不收容我。十幾年來,我獨自奮鬥到大學畢業,就靠家教維持,我教過數不清的家教,對於有一種人最深惡痛絕!」「那一種人?」「庸才!」「可是,世界上的庸才可能超過了天才。我並不討厭庸才,我討厭一種人。」「什麼人?」他反問我。

  「奴才!」他笑了起來。「真的,是庸才更可惡還是奴才更可惡?這是個非常有趣的問題。」他深思的說。「庸才不是可惡,而是可厭,奴才才是可惡!」

  「你的話也有道理,」他說:「庸才是無用,奴才是下賤,對於無用的人,或者還可以忍耐,對於專門打躬作揖的那種人,倒真是無法忍耐的。憶湄,你想得比我更透徹些。不過,有一種庸才,一輩子在泥潭中滾屎蛋,滾得自己又髒又臭又窩囊,還偏偏要嘲笑那些赤手空拳打天下的人。他們會自命是與世無爭,安於貧賤,而把那些肯努力的人稱為野心份子,嘲笑他們熱中名利,不夠清高!對於這種滾屎蛋的人,我可真看不起。我從不相信,這世界上真有對名利完全無動於衷的人,假若有人肯說他絕不為名利心動,他一定是虛偽!」

  「不錯,」我同意的說:「我想,那些嘲笑別人的成功的人,只因為自己無法成功,或不肯努力。如果讓他們坐在房間裡,而名利能從天上掉到他們的頭上,不需要他們去爭取就能不勞而獲的話,他們一定很樂意於接受的!」我凝視他:「你該是個『野心份子』?」他也凝視著我,那張方正而清秀的臉龐上有種堅毅的神情,該是具有強韌的奮鬥力的那一種典型。論漂亮,他遠不及羅皓皓,皓皓英俊挺拔,還有份瀟瀟灑灑的味兒。徐中□卻是個標準的腳踏實地,實事求是的人!他並不「漂亮」,他對衣著十分隨便,吃東西也馬馬虎虎,做起事,教起書來卻非常認真。我喜歡看他蹙眉沉思的樣子,每當他蹙眉不語時,我總懷疑有多少的「思想」在他腦中「奔馳」。他一定有一個很發達的大腦,每天忙碌的為他工作,滿足他那份強烈的求知慾。他望了我好一會兒,眼睛裡有種不常見的光芒。「不錯,」終於,他沉著聲音說:「你可以說我是一個野心份子,我不自命清高,我將盡我的力量去『干』,去『努力』,去爭取我所能爭取到的,不管是名或者是利!不過,對於利,我又有我的看法,我不要貧窮,但我也不想成為富豪!只要能做到不虞匱乏,也就夠了,多餘的金錢是沒有用的。假若有五十萬就能給你一份夠水準的生活,那麼,一百萬,一千萬,一萬萬,和五十萬都等於一樣。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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