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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頁     瓊瑤    


  「別訂得太呆板,我有時間就來,怎樣?」

  「一言為定!」雪姨說。

  「書桓,」爾豪拍拍何書桓的肩膀,笑著說:「別答應得太早,如萍笨得很,將來一定要讓你傷透腦筋!」「是嗎?」何書桓靠進沙發裡,把一個橘子掰成兩半,把一半遞給爾豪,一面望了如萍一眼說:「我不相信。」

  如萍的頭已經低得不能再低了,我進來到現在,她始終沒開過口,兩隻手一直放在腿中間,一股憨態。這時,我清楚的看到雪姨在如萍的腿上捏了一下,顯然是要她說幾句話。於是,如萍驚慌的抬起頭來,倉猝的看了何書桓一眼,臉漲得更紅了,口吃的,囁嚅的找出一句與這題目毫無關係的話來:「何……何先生,你……愛看小說嗎?」

  雪姨皺了皺眉頭,爾豪把臉轉向一邊。何書桓也錯愕了一下,但他立即很溫和的看看如萍,溫和得就像在鼓勵一個受驚的孩子,他微笑的說:

  「是的,很愛看。你也愛看嗎?」

  「是,……是的。」如萍說,大膽的望了何書桓一眼。

  「你喜歡看哪一類的小說?」何書桓繼續溫柔的說:「我家裡有許多小說,我有藏書癖,假如你愛看小說,我相信,只要你說得出名字來,我都有。」

  「嗯,」如萍被鼓勵了,吞吞吐吐的,但卻振作得多了,雖然仍紅著臉,卻終於敢正面對著何書桓了。「我……我……比較喜歡看社會言情小說,像馮玉奇啦,劉雲若啦,這些人的小說。還……還有武俠小說也很好看,最近新出版好多武俠小說,都很好看。」「嗯,」何書桓鎖了鎖眉。「真抱歉,你喜歡看的這兩種書我都沒有。」他的表情有些尷尬,也有些難堪,我想他是在代如萍難堪。雪姨卻在一邊高興的笑著。「不過,」他又微笑著說,「如果你有興趣看點翻譯小說,我那兒倒多得很。」

  我的心癢了起來,何書桓一提到他有豐富的藏書,我就渾身興奮了起來,愛看小說,我的大毛病,一卷在握,我可以廢寢忘餐。這時,聽到他又說有翻譯小說,我就再也按捺不住了。「喂,何先生,」我插進去說:「假如你有翻譯小說,我倒想向你借幾本。」何書桓轉過頭來望著我,他的眼光在我臉上迅速的盤旋了一圈。然後點點頭說:「當然可以,你想要哪幾本?」

  這倒把我問住了,因為一般名著,我已經差不多全看了。於是,我說:「不知道你有哪些書是我沒看過的。」

  他笑了,露出兩排很漂亮的白牙齒。

  「這個,」他笑著說:「我也不知道!」

  我也笑了。我的話多傻!

  「這樣吧,」他說:「說說你喜歡的作家。」

  「屠格涅夫,蘇德曼,馬克吐溫,托爾斯泰……哦,差不多每位作家的我都喜歡!」

  「不見得吧,你說的都是過去的一些作家,你似乎並不喜歡現代作家的東西,像沙洛揚,湯瑪斯曼,福克納等人。」

  「是的,我喜歡看能吸引我看下去的東西,不喜歡看那些看了半天還看不懂的東西。」

  他嘴邊又浮起那個深沉而含蓄的微笑,我凝視他,想看出他有沒有嘲弄的意味。但是,沒有,他顯得坦然,很真摯。「你看了屠格涅夫一些什麼書?」

  「《貴族之家》,《煙》,《羅亭》,《春潮》。」我思索著說。

  「那麼我那兒還有一本《前夜》,和一本《獵人日記》是你沒看過的,可以借給你。蘇德曼的小說我有兩本,《憂愁夫人》和《貓橋》,哪一本你沒看過?」

  「《貓橋》。」我說。「好不好看?」

  「哦,」他把眉毛挑得高高的。「足以讓你看得不想睡覺,不想吃飯!」「啊哈!」我歡呼了一聲,迫不及待的說:「你什麼時候借給我?」「你什麼時候要?」「立刻!」我衝口而出的說。馬上感到有點不好意思,這算什麼,難道叫人家馬上回去給我拿書嗎?於是,我不由自主的笑了笑,補了一句:「過兩天也沒關係!」

  「我會盡快借給你!」他笑著說:「最好有工夫你到我家裡去選,愛看什麼拿什麼!我那兒是應有盡有!」

  「也包括那些現代作家的?」我問。

  「也包括!不過,那些多半是原文版本。確實,他們的小說比較費解,但是他們也有他們的道理,他們的描寫是完全寫實派……」「我不同意你,」我說:「一本好小說要能抓住讀者的情感和興趣,使讀者願意從頭看到尾,像現在那些新派小說,一味長篇的描寫、刻畫,固然他們寫得很好很深刻,但是未見得能喚起讀者的共鳴。我們看小說,多半都是用來消遣,並不是用來當工作做,是不是?」「怎麼講?」他問。「那些現代文藝,你必須去研究它,要不然你是無法瞭解的,我是個愛看小說的人,並不愛研究小說。」

  他又笑了,興高采烈的說:

  「小說『看』得太多,不會膩嗎?也該有幾本『研究』的東西,你看過《異鄉人》嗎?」

  「看了。」「喜不喜歡?」「說不出來,我覺得這書所寫的人物和我們的背景一切都不同,我不大瞭解作者筆下那個人物。」

  「對了,」他深思的說:「就是這句話,有時候,背景和思想的不同,會使我們無法接受他們所寫的,但不能因為我們無法接受,就抹殺那些作品的價值。我也不大看得懂那些東西,但是我還是喜歡看,也喜歡研究,有時候,我覺得那些東西也有它的份量。」「你是個作家?」我突然問。

  「不!我從不寫東西,不過我是學文的!」他笑著說。

  「喂,別只顧得說話,吃點糖!」雪姨突然把一個糖盤子遞到何書桓手裡說,同時,回過頭來,她對我惡狠狠的看了一眼。我愣了一下,立即明白她瞪我的原因,她一定以為我是故意插進來破壞如萍的。她那狠毒的一瞥使我冒火,我瞟了那個像小羔羊般無能的如萍一眼,暗想如果我要把何書桓從她手裡搶過來,一定不會是件太困難的事!假如我把何書桓搶過來了,雪姨不知道會氣成什麼樣子!這思想使我興奮。我看看何書桓,他也正凝視著我,看到我看他,他拿著糖盤子說:「愛吃什麼糖?我猜一猜,巧克力?」

  我點頭,他拋了兩塊巧克力糖到我身上來,我接住了,對他微微一笑。他眼睛佇立即飄過一抹霧似的眩惑的表情,愣愣的望了我好一會兒。「你——」他繼續望著我說。「是不是也學文?」

  「我什麼都不學!」我懊惱的說。不能進大學是我的隱痛。

  「你在什麼學校?」他又問。

  「家裡蹲大學!」我說。

  他眨眨眼睛,有點困惑,然後笑笑,沒說話,低下頭去剝一塊糖。沉默已久的爸爸突然望著我說:

  「依萍,你願意暑假再考一次嗎?」

  我看了爸一眼,爸吸了口煙,靜靜的說:

  「如果你想念大學,要補習的話,我可以給你請老師補習!」我沒說話,爸也不再提,爾傑賴在他母親懷裡,包辦了面前一盤子的糖,又鬧著要吃橘子,雪姨板著臉在生悶氣,爾傑鬧得顯然不是時候,雪姨猛的打了他一巴掌:

  「不要臉的東西,沒你的份兒了,你還瞎鬧什麼!」

  爸皺皺眉,我又呆了一會兒,覺得沒什麼意思了,站起身來說:「爸,我要回去了!」爸看著我,問:「要錢嗎?」我想了一下。「暫時不要!」「你可以去打聽打聽,」爸說:「你們的房東多少錢肯賣那棟房子?如果不貴的話,買下來免得為房租麻煩!」

  我有些意外的點點頭,雪姨的臉色更加難看了。我望了何書桓一眼,正想向他說再見,他卻忽然跳了起來說:

  「伯父,伯母,我也告辭了!」

  「不!」雪姨叫了起來:「書桓,你再坐坐,我還有話要和你談!」何書桓猶豫了一下,說:

  「改天我再來,今天太晚了!」

  我向門口走去,何書桓也跟了過來,爸站在玻璃門口,望著我們走出大門,我回頭再看了一眼,雪姨臉色鐵青的呆立著。我甩了一下頭,看看身邊的何書桓,一個荒謬的念頭迅速的抓住了我,幾秒鐘內就在我腦中醞釀成熟。於是,我定下了報復雪姨的第一步:「我要把何書桓搶過來!」

  外面很冷,我裹緊了大衣,何書桓站在我身邊,也穿著大衣,這時候,我才發現他的個子很高大。他望著我微笑,輕聲說:「你住在哪裡?」「和平東路。」「真巧,」他說:「我也住在和平東路。」

  「和平東路哪裡?」我問。

  「安東街。」「那麼我們同路。」我愉快的說。

  他招手要叫三輪車,我從沒有和男人坐過三輪車,覺得有點彆扭,立即反對說:「對不起,我習慣於走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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