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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頁 瓊瑤 如萍跪在地下索索發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雪姨仍然在咒罵不停,爸爸擰眉豎目了好幾秒鐘,然後,他拉開了他書桌右手的第一個抽屜,從裡面取出了一樣東西,我一看之下,不禁大吃一驚,那是把黑黝黝的手槍!這手搶對我並不陌生,它是管左輪手槍,曾追隨爸爸數十年之久。如萍發狂的喊了一聲,就對爸爸撲過去,我也出於本能的叫了一聲: 「爸爸,不要用槍!」大概是聽到了「槍」字,雪姨的咒罵聲驀的停止了。爸爸挺直的站在桌子前面,殺氣騰騰,那支手槍靜靜的躺在桌面上。空氣凝住了一會兒,雪姨連一點聲音都沒有了,片刻之後,爸爸放鬆了眉頭,把那支槍推遠了些,坐回到椅子裡。我鬆了口氣,爸爸對如萍皺皺眉,冷然的說: 「如萍!你出去!我要和依萍談話!」 如萍怯怯的看了我一眼,用手背擦了擦眼睛,低下了頭,默默的挨出了房門,我望著她蹣跚而去的背影,一瞬間,竟湧上一股難以言喻的憐憫情緒。爸爸看著我,說: 「坐下!依萍!」我坐了下去。爸爸沉思了好一會兒,突然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歎了口長氣。我詫異的望望爸爸,這才發現爸爸的神情竟十分蕭索。剛才的殺氣已經收斂了,取而代之的,是疲倦、衰弱,和一種我從未在他臉上見過的蒼涼之色。他用手指揉揉額角,近乎落寞的說:「人,有的時候也會做些糊塗事,我真不知道以前怎麼看上雪琴的,會花上一大筆錢,把她從那個破戲班子裡挖出來。」他停了停,彷彿在思索著什麼,半天後,又自言自語的接了下去,聲音低而蒼涼:「就是因為她有那麼兩道眉毛,和尖尖的小下巴,簡直像透了……」 他住了口,陷進了深思中。我狐疑而不解的望著他,於是,他突然振作了一下說: 「依萍,你看到那邊屋角的大鐵櫃沒有?那裡面是我的全部動產,大部分都是現款。我現在對任何人都不信任,我想,這些將來都只有屬於你了。可惜,混了這麼一輩子,卻只剩下這麼一點點東西。依萍,你過來看看!」爸爸從懷裡摸出一把鑰匙,要去開那個大鐵櫃。 「算了!爸爸,」我阻止說:「我不想看,你讓它放在裡面吧,反正我知道那裡面有錢就行了。」「有錢,但是不多,」爸爸說,坐了下來,「依萍,我希望不讓你吃苦。」他歎了口氣,又說:「現在,我只有你這一個孩子了……」「你還有如萍、夢萍……」 「我怎麼知道他們是我的孩子呢!」爸爸蠻不講理的說:「她媽媽會偷人,她們就一個都靠不住!夢萍和她媽媽一樣的不要臉,沒出閣的女孩子就會養娃娃,如萍——她哪裡有一分地方像我?一點小事就只會掉眼淚。爾豪,那個逆子更別提了!提起來就要把我氣死……依萍,只有你還有幾分像我,我希望你一生不愁吃不愁穿……」他又沉思了半響,再說:「我小時候,無父無母,到處流浪,有一天,一個富人家請客,我在他們的後門口揀倒出來的剩菜吃,給他家的廚子發現了,用燒紅的火箝敲我的頭……稍微大了些,我給一個大將軍做拉馬的馬伕,大將軍才教我念一點書,大將軍有個女兒……」爸爸猛的住了口,這些事是我從沒有聽說過的,不禁出神的望著他。他呆了呆,自嘲的搖搖頭,說:「反正,我一生受夠了苦,依萍,但願你不再受苦,我要你有錢……」 「爸爸,你的錢是怎麼來的?」我問了一句早想問的問題。 「錢——」爸爸瞇起眼睛來看看我……「什麼來路都有。這個世界只認得你的錢,並不管你的錢是從哪裡來的,你懂嗎?我可以說它們都是我賺來的!那時候,我每到一個地方,富紳們自會把錢送來……」 「他們送來,因為怕你搶他!」我說。 「或者是吧!」爸爸冷笑了一聲。「我要錢,不要貧窮。」 我望著爸爸,又看看那個鐵櫃,那鐵櫃裡面有錢,這些錢上有沒有染著血污,誰知道呢?爸爸仰靠進安樂椅裡,微微的闔上眼睛,他看來十分疲倦了,那眼皮上重重疊疊的皺紋堆著,嘴角向下垂。許久許久,他都沒有說話,我想,他可能就這樣睡著了。我悄悄的站起身來,想走出去,爸爸沒有動。我走到桌前,對那把手槍凝視了幾秒鐘,手槍!不祥之物!我無法想像把子彈射入人體是一件怎樣可怕的事!無論如何,我還沒有要置雪姨於死地的念頭。略一遲疑,我偷偷的取了那把槍,退出了爸爸的房間,爸爸仍然靠著,呼吸沉緩而均勻。拿著槍,我走進了如萍的房裡。如萍正坐在床沿上,呆呆的發愣。她的短髮零亂的披掛在臉上,失神的眼睛茫然的瞪著我。一時間,我根本不知道該對她說些什麼好,接著,我發現手裡那把礙事的槍,我把槍遞給她說: 「你找個地方藏起來吧,在爸爸手裡容易出危險。」 如萍接過了槍,默默的點了點頭。 「雪姨四天沒有吃東西嗎?」我問。 「頭兩天夜裡,我從窗口送過東西去,後來爸爸知道了,大發脾氣,就……就沒有再送了。」如萍囁嚅著說。 「爾豪到哪裡去了?」如萍顫慄了一下,縮了縮脖子。 「他走了。爸爸把他趕走了。」她猶有餘悸似的說:「那天,爸爸要掐死媽媽,爾豪去救,爾豪的力氣大,他扳開了爸爸的手,而且……而且還推了爸爸一把,爸爸拿出槍來,要殺爾豪,真……真可怕!爾豪逃出大門,爸爸大叫著說,永遠不許爾豪回來,爾豪也在門外喊,說這個家污穢,黑暗……像瘋人院,他寧願死在外面,也不回來。然後,他就真的沒有再回來了。」「哦!」我噓了口氣。如萍注視著我,低低的乞求的說: 「依萍,你幫幫忙,請爸爸放了媽媽吧!爾傑哭了三天,今天連哭聲都沒有了。爸爸真的會餓死他們。依萍,我知道你恨媽媽,但是,你就算做件好事吧,求求你!爸爸會聽你的。」「我……」我猶豫著:「明天再來看看,怎樣?」 「依萍,我知道你有好心,我知道的,書……書桓的事,我……我……不恨你,只求你不要再……」 我有些聽不下去了,我的耳朵發起熱來,渾身不自在。我向門口走去,一面匆匆的說:「我明天再來!」就一直穿過客廳和花園,走到大門外面了。 從「那邊」回到家裡,我感到非常的不安和難受,「那邊」的混亂和充滿了殺氣,危機的氣氛使我茫然失措。這局面是我造成的,我應該很高興,但我一點也沒有報復後的快感,只覺得迷惘,倒彷彿失落了什麼。換上了睡衣,我坐在床沿上,對著窗外的月光呆呆的凝想。媽媽走了過來,坐在我身邊說:「你在想什麼?」「沒有什麼?」我說。「那邊發生了什麼事情嗎?」媽媽敏感的問。 「有一點事。」我慢吞吞的說:「爸爸把雪姨和爾傑鎖在屋子裡,並且想開槍打死他們。」 媽媽一驚,問:「為什麼?」「為了雪姨有了另一個男人,爾傑不是爸爸的兒子。」 「可是——」媽媽怔怔的說:「你爸爸怎麼會知道?」 「我說的。」媽媽大大的震動了,她一把抓住我的手說: 「你又怎麼知道的?」「媽媽。」我慢慢的說:「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世界上沒有永久的秘密!」「可是——」媽媽蹙緊了眉頭說:「這又關你什麼事呢?你為什麼要揭穿她?」「她罵我是老婊子養下的小婊子,我受不了她的氣!而且,我那麼恨她,如果能打擊她,我為什麼要放過機會呢?」 「依萍,」媽媽深深的望著我說:「你知道——遠在十年前,我就知道雪琴另外有個男人了。」 「什麼!」我叫著說:「你寧可被她欺侮,被她趕出來,而不揭發她的醜行?」「任何事情,老天自有它的安排,我不能代天行事!」 「那麼,大概是天意要假我的手來懲罰雪姨了!」我愣愣的說。媽媽對我默默的搖了搖頭。 「依萍,你也不能代天行事!而且,你用了『醜行』兩個字來說雪琴,可是,這世界並不是樣樣事都公平的,你想,你父親一生,有過多少女人!他對任何一個女人忠實過嗎?那麼,為什麼他的女人就該對他忠實呢?這社會不責備不忠的男人,卻責備不忠的女人,這是不公平的!依萍,你的思想難道也如此世俗嗎?雪琴為什麼一定該忠於你的父親呢?」 媽媽的話使我大吃一驚,我一直以為媽媽是個思想古板的「老好人」,再也沒想到她會有這種近乎「大膽」的想法,我目瞪口呆的望著媽媽,半天之後才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