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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頁     瓊瑤    


  四

  盼望中的六月終於來了,跟著它一起來的是燠熱、忙碌和喧囂的人群。翠站靠著櫃檯站著,她那長長頭髮紮著兩條辮子垂在胸前。眼睛茫然的望著門口的黃沙大路。按她的計算,沈其昌早就該回來了,可是她還沒有見到他。她不能不把自己打扮得清清爽爽,因為他很可能在任何一分鐘裡出現。

  「喂!拿七根雪糕!」這是一群學生,有男有女。翠姑把雪糕遞給了他們,望著他們嘻嘻哈哈的向海灘走去。有點失落的歎了口氣,在板凳上坐了下來。午後的陽光使人昏昏欲睡。

  「喂!翠姑,給我們兩瓶汽水!」

  忽然,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她耳邊響了起來,她驚覺的張大了眼睛,不錯,正是沈其昌!她盼望了一年的沈其昌!他依然那麼漂亮,聲音還是那麼溫柔,他正微笑的看著她,那是她所熟悉的微笑。「翠姑,你好嗎?我們要兩瓶汽水!」

  翠姑像做夢似的微笑著點了點頭,然後把眼光調向他身邊站著的人。立即,她呆住了!她的目光接觸到一個容光煥發的少女,那少女有一對明亮的眼睛,長長的眼睫毛,搽著口紅的小巧的嘴。那是一張非常非常美麗的臉龐。翠姑抽了一口冷氣,半天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沈其昌已經拉著那少女的手,在一張桌子旁坐了下來。那少女微傾著身子,臉上帶著一個甜蜜的笑容,在低低的對沈其昌說著什麼。沈其昌也在專心的傾聽著,臉上有一種專注的表情,好像除了那少女之外,世界上已經沒有其他的東西一樣。

  好久之後,翠姑才能使自己稍稍鎮定下來。她拿了汽水和杯子,走到沈其昌的桌子前面,顫抖的把杯子放在桌上,當她轉身走開的時候,她聽到了一段對白:

  「你認識她?」那少女問。

  「嗯,去年暑假還和她一起玩過呢,怪可惜的,是一塊未經雕琢過的璞玉。」「長得倒很不錯,你喜歡她嗎?」少女問,聲音裡帶點嘲弄和揶揄的味道。「我喜歡雕琢過的美玉,」沈其昌說,深深的望著眼前的少女:「像你!」少女的臉紅了,頭低垂了下去。翠姑可以看見她腦後束成一個馬尾巴的濃髮。翠姑走回到櫃檯後面,眼睛空洞的望著天上的浮雲。她又想起去年那個下午,她因為不瞭解「蜃樓」是什麼,他罵她是個笨蛋!是的,她是個笨蛋,什麼都不懂!她又望了望那束著馬尾巴的美麗的頭。她,那可愛的少女,應該是聰明的,她該會懂得什麼是海市,什麼是蜃樓吧!

  晚上,翠姑習慣性的徘徊在海邊,仰望著那高高在上的白色樓房。那座白色的建築物倨傲的站著,是那麼的崇高,那麼的可望而不可即。翠姑歎息了一聲,讓海風高高的撩起她的裙子,她深深呼吸著那涼爽的空氣,沿著沙灘漫無目的的走著。

  走到一塊岩石前面,她停住了步子,側耳傾聽著。在岩石後面,她聽到有人在談話,那是一男一女的聲音,翠姑能確定那聲音是屬於誰的。她聽到了幾句話的片段,那些句子都是她所不能瞭解的,她猜想他們正在談著一些類似「海市蜃樓」的話,或者,是英國的詩,中國的詞……

  她把前額靠在岩石上,心中靜止得像清晨的海面,沒有一點兒波浪。「翠姑!翠姑!」忽然,她聽到了一陣呼喚,這是一個男性的、魯莽的、有力的叫聲。她站直了身子,靜靜的站了幾秒鐘,然後大步的向前跑去,跑到浴場的出口處,她看到一個粗壯的、結實的男人的身子筆直的站在那兒,對她嚷著說:

  「你看,翠姑!我又給你帶了一把白玫瑰來!」

  她回頭對海面望望,海面是一片黑暗,什麼東西都看不見。她甩了一甩頭,把所有的「海市」「蜃樓」都甩在腦後,毅然的向前面那個男人奔去。

  芭蕉葉下

  芭蕉葉,茂盛的芭蕉葉,闊大的芭蕉葉,如雲覆蓋的芭蕉葉。思虹倚著窗子站著,從那垂著的空紗窗簾的隙縫裡向外凝視。芭蕉葉在院子中伸張舒展著,像一個張開的大傘,寬而長的葉片在微風中擺動,發出簌簌的響聲。芭蕉葉,沒想到,當日手植的那一株芭蕉幼苗竟已長成了大樹,多快!好像不過一眨眼而已。她眩惑的望著這棵芭蕉,用一種近乎惶惑的心情去計算它的年齡。於是,她的眼光由葉片上向下移,落在芭蕉葉下那陰涼的樹蔭下,樹蔭下有兩張躺椅,而今,躺椅上正有一對年輕男女在喁喁私語著。

  「多快!」思虹重複的想著,迷茫的望著樹蔭下的少女,種這棵芭蕉的時候,美婷還和一些孩子們在一邊幫忙搬水壺,幫忙挖坑。思虹還記得美婷和那些孩子們手拍著手唱著那支毫無意義的童謠:

  「小皮球,香蕉梨,滿地開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

  二八、二九、三十一!」

  而今,美婷居然這麼大了,大得叫人心慌,成熟得令做母親的忙亂。約會、跳舞、交際……紛至沓來。一下子,她好像就失去了美婷了。就像現在,長長的午後,懨懨的時光裡,她被關在屋裡,而她那唯一的女兒,親愛的女兒,正和男友忘我的陶醉在芭蕉葉下。

  那個男孩子,思虹知道他。高高瘦瘦的個子,有稜角的面頰和額頭,充滿智慧的一對大眼睛,和一張寬闊而簿的嘴。——說不出是漂亮還是不漂亮,但是,思虹一眼就斷定了,這是個吸引人的男孩子。他渾身都充滿了一種男性的吸引力,這引力支配著美婷。思虹不必問美婷,就可以在她的眼底找出戀愛的供詞。這使思虹更加心謊,更加忙亂,更加失措和張皇。為什麼會這樣?她自己也說不出所以然來。

  芭蕉葉下的兩顆頭顱靠近了,其中一顆——屬於女性的那一顆——忽然把頭甩了一下,用眼光搜索的看著思虹所站立的窗子。於是,男的也把眼光調過來了。女的嘴唇在蠕動,思虹幾乎可以斷定她在對她的朋友說:

  「別太親熱,我媽在偷看我們呢!」

  思虹的臉突然熱了,她的身子向後一縮,好像自己是個被抓到的小偷,不由自主的想找地方隱藏起來。離開了窗子,她才覺得自己的腿已站得發酸。在沙發椅裡,她乏力的坐了下來,順手拿起沙發上的一本畫報——這是美婷和她的男朋友曾看過的一本——這時,正攤開著的一頁上,畫的是沙灘邊的一對男女,半裸的穿著游泳衣,在浪潮翻捲中緊緊的擁吻。思虹不知道美婷和那個男孩子是不是也表演過這一手,不過,她猜想,這是難免的。於是,她感到胸口中一陣翻攪,好像有無數的小蟲子,正沿著血管在她體內爬行。

  室內沉靜得使人窒息,窗外那一對青年人連一點兒聲音都沒有。思虹靠在沙發裡,腦中模糊的想著美婷,美婷的男友和闊大的芭蕉葉……芭蕉葉,誰也不知道芭蕉葉與美婷的關係,如果二十年前,那個夏日的午後不那麼悶熱,芭蕉葉下的天地不那麼涼陰陰的讓人醺然欲醉……還有那些蜜蜂,繞在花叢裡的蜜蜂,那樣嗡嗡的飛來飛去,看得人眼花撩亂,聽得人神思恍惚……還有,那個他!

  那個他!思虹在二十年中,常想起那個他,他的臉在她腦海裡又清晰又模糊。大而野性的眼睛,落拓不羈的舉止,豪放而大膽的談話。他是鎮上著名的流氓,而她是全鎮聞名的閨秀,誰也不會把他和她並在一起談。可是,他們相遇了,他挑逗性的微笑使她心動,他那流氣的聳肩、招手和各種姿態都使她感到刺激。她知道他是個壞蛋,是個混混,是個流氓。但是,她的腦子裡開始鐫上了他,他帶著一種全新的刺激和壓力壓迫著她,使她無法掙扎,也無法透氣。

  於是,芭蕉葉下的那天來臨了。他帶著她跑到那寂無人跡的花園裡,從那磚牆的缺口中翻進去。然後,在半個人高的羊齒植物的掩護下,在芭蕉闊大的葉片下,他那樣粗野的把她擁在懷裡,他的嘴唇灼熱的壓著她的。於是,她只能在自己狂跳的心臟聲中,聽到蜜蜂的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還有,就是當她臥倒在那草地上,張開眼睛來所看到的芭蕉葉,闊大的葉片上的脈絡成羽狀的散佈開來。

  人,就是這樣的奇怪和難以解釋。平常,她在完全舊式的教育下長大,她的母親是個嚴肅而有板有眼的女人。思虹自幼被教育成一個淑女,走路時,腰肢不能擺動,講話時,目光不能斜視。對男人,看一眼就是罪大惡極!可是,那天她在芭蕉葉下所表現的卻像另一個女人。至今,思虹對那天仍有種不真實感。但,事情發生了,奇怪的是,事後她並不懊悔。當那男人用灼灼的眼光望著她,沉著聲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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