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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頁     瓊瑤    


  「老大哇!」奶奶說:「我總說咱們家的自耕是個書獃子,生了個詩堯是個小書獃子。可是,他們說的話我總聽得懂哇!那個盧友文啊,他像是按著成語大辭典在背呢!可以一小時裡給你搞出幾百句成語來!」

  我想,奶奶的存在,多少給了盧友文一些「監視」作用。小雙這次死裡逃生,也多少給了盧友文一個痛心的教訓!他該從此下定決心,好好努力,來創一番事業了。也不辜負小雙跟著他吃這麼多的苦,受這麼多的罪!

  小雙的女兒取名字叫彬彬,雖然生下來的時候又瘦又小,但是,才滿月她就變得又白又嫩又漂亮,一對烏黑的、靈活的大眼睛簡直就是小雙的再版!嘴唇兒薄薄的、小小的,總是在那兒吮著吮著。臉蛋兒紅紅的,小手小腳軟呼呼的,摸著都舒服。小雙抱著她,那份喜悅勁兒,那份滿足勁兒,那份安慰勁兒,是我一年以來都沒有看到的。她常凝視著孩子對我說:「詩卉,這孩子現在是我最大的寄托了。我不再是個一無所有的人,我是個母親!望著彬彬,我就是有天大的煩惱,我也把它忘了!為了這孩子,我會盡我的全力去掙扎,去改善我的生活,讓孩子能活得健康、活得快樂,將來長大了,也能活得驕傲!」我沒做母親,還不太能瞭解小雙那份強烈的母愛。但是,隱隱中,我總覺得小雙的話裡有些辛酸,因為她沒有提到盧友文。那些日子,她又作曲又作詞,常要我和奶奶轉變給詩堯。她作的歌並不一定都能唱,也並不一定都能賣出去。但是,詩堯策劃的綜藝節目越來越多,那些歌唱出的機會就也多了。逐漸的,小雙的作詞和作曲竟也小有名氣,價錢也抬得比較高了。有時,她會包下整張唱片來,她又很謙虛,只要公司不滿意,她肯不憚其煩的一再修改。而那支「在水一方」,已經風靡一時,電視、電台、歌廳,都整日不斷的唱著。其次,她作的歌裡比較出名的,還有「夢」、「小路」、「三個願望」、「雲天深處」、「鳥語」……等。唱片的收入,成為小雙家庭收入的一項主要項目。

  在這段日子裡,我和雨農常鬧彆扭,因為雨農希望和我在十月裡結婚,而我呢,還希望拖一段時間,雨農總是說:

  「你看人家小雙,孩子都幾個月了,我們還不結婚,難道要長期抗戰嗎?」我之所以不想結婚,主要是因為家裡的氣氛問題。自從小雙嫁出去,詩堯就變得陰沉而孤僻,接著,詩晴再結婚,李謙也有了自己的「窩」,我們那偌大一個家庭,就突然冷清起來了。以往,每到晚上,客廳裡坐著一屋子人,又談又笑又鬧的,現在,晚上來臨的時候,客廳裡常常只有爸爸媽媽和奶奶,三個老人家面面相對,難免有「養兒女所為何來?」的感歎。於是,我就想,能在家裡多待一段時間,就多待一段時間吧,反正我才二十三歲!

  家裡真正成了問題人物的是詩堯,自從小雙病後,他就變得更加沉默了。他絕口不談婚事,不交女友,落落寡歡,而沉靜孤獨。每天,他把自己弄得忙碌不堪,公司裡各種事情,只要他能做的他都做。剩下來的時間,他又忙於幫小雙簽合同,賣歌曲。由於歌曲的關係,他必須常常和小雙見面。我銜奶奶之命,永遠夾在裡面當電燈泡。事實上,我不夾在裡面也沒關係,因為小雙在詩堯面前,總是「保持距離,以策安全」的。她沉靜高雅,雖然溫柔細緻,卻總帶股凜然不可侵犯的意味。因而,即使詩堯有千言萬語,常常面對著她,卻反而化為一片沉默。奶奶和爸爸媽媽,嘴裡都不說什麼,但是,他們開始真正為詩堯操心和發愁了。媽媽常歎著氣說:

  「難道他真預備這樣打光棍打下去了嗎?現在這種時代,我又不能和他談什麼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的老觀念,當然更不能提什麼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了!」

  「他就是被你們慣壞了,」爸爸說:「從小眼高於頂,什麼女孩子都看不中意!」「算了!算了!」奶奶叫著說,別看奶奶和詩堯間隔了兩代,最瞭解詩堯的還是奶奶。「這孩子心裡夠苦了,他自個兒熬著,你們就讓他去吧!好在這日子總是要過去的,好的、歹的,時間都會把它沖掉的。咱們著急也沒用,等著讓時間來給他治病吧!」時間!時間對詩堯似乎是沒用的!那晚,詩堯代小雙訂了一個約會,在一家夜總會裡,和唱片公司的經理見面。這家公司,出版了小雙許多唱片,在作曲作詞方面,都有許多意見要給小雙,而且,他們有意和小雙簽一個「基本作曲家」的長期合同。所以,這次的見面是必須的。當然,那晚我和雨農又是陪客。小雙把彬彬交給奶奶,這是她第一次出席這種宴會!永遠記得小雙那天的打扮,她穿了件黑色小腰的曳地洋裝,既簡單,又大方,整件黑衣上既無鑲滾,也無花樣,只在脖子上掛了一串人造的珍珠項煉,項煉很長,一直垂在胸前,黑白相映,就顯得特別突出和雅致。她把長髮挽在腦後,梳了一個髮髻,露出修長而白皙的頸項,襯托得她那張年輕的臉龐,好雅潔,好高貴,好細緻。第一次看到小雙這樣裝飾,一個小婦人!年輕的小婦人!卻比少女裝束的她,更具有女性的磁力。詩堯一瞬也不瞬的望著她,幾乎到達一種忘我的境界。那家夜總會的氣氛很好,桌上燭光搖曳,屋頂上有許多閃爍的小燈,卻隱藏在一層黑色的玻璃底下,一明一滅,閃爍得像滿天暗夜中的繁星。舞池裡人影幢幢,雙雙對對,都在「星光下酣舞著。小雙沉靜的坐著,和那經理談著音樂,談著唱片,談著合同。那經理也恂恂儒雅,沒有絲毫市儈氣,很快的,他們談完了他們的公事。那經理還有事情,就先走了一步。小雙立即表示也要回去了。詩堯很快的阻止了她。

  「難得出來,你應該多坐一下!」詩堯說,語氣中幾乎有點命令的味道。小雙看了詩堯一眼,就默默的坐了下去。這時,樂隊的鋼琴手忽然奏出一段柔美的音符,接著,一位男歌星走上台來,拿著麥克風,他似有意似無意的對我們的桌子微微一彎腰,就唱出了那支「在水一方」。小雙呆了,她怔怔的望著詩堯。詩堯站起身來,一臉的鄭重,一臉的嚴肅,一臉的誠摯,他深深的注視她,說:「你知道,小雙,我從不跳舞,因為,我的腿有缺陷,使我覺得跳舞是件很痛苦的事情!但是,今晚,你願意幫助我打破這份自卑感嗎?」小雙的眼睛霧濛濛的,黑幽幽的。對於這樣的一份「邀請」,她顯然是無法抗拒的,何況在那支「在水一方」的歌聲下!她低語了一句:「我也從沒跳過舞!」「那麼,讓我們一起開始這個『第一次』!」

  從不知道詩堯也這樣會說話的!我愕然的望著他們,小雙已站起身來,和詩堯一起滑進了舞池。我可不能坐在這兒旁觀了,一陣心慌意亂的情緒抓住了我,我跳起身來,對雨農說:「我們也跳舞去!」我和雨農也捲進舞池,我故意拖著雨農舞到詩堯他們的身邊,想聽聽他們談些什麼。可是,到了他們身邊,我就更心慌了。因為,他們什麼都沒有談!詩堯只是緊緊的、深深的瞅著小雙。而小雙呢?她回視著他,眼光裡含滿了無奈的、祈諒的、求恕的意味。是的,他們沒有用嘴談話,他們是用眼睛來談的!一曲既終,詩堯沒有放開小雙。那歌星接唱了一支「夢」。再下來,另一個歌星唱了「雲天深處」,又唱了「三個願望」、「往事」……等歌,居然全是小雙的歌曲!我忽然明白過來,詩堯早已刻意安排了這一切!我望著雨農,我們都有點不安了。然後,小雙和詩堯退回到桌子前來,小雙面頰微紅,呼吸急促,而神情激動。坐在那兒,她心神不安的猛喝著橘子汁。詩堯卻靜靜的靠在椅子裡,靜靜的燃起一支煙,靜靜的注視著小雙。他那長久而專注的凝視顯然使小雙更不安了,她忽然抬起頭來,望著詩堯,用不很穩定的語氣說:

  「我下次要寫一支歌,歌名叫『不認識你多好』!」

  「很好。」詩堯定定的望著她。「可以有這樣的句子:不認識你多好,既無痛苦也無煩惱!認識了你更好,寧可痛苦與煩惱!」小雙瞪著他,長睫毛揚著,眼睛又是那樣霧濛濛、黑幽幽的。我心裡怦怦亂跳,不行,不行!我這個哥哥又在犯毛病了,在桌子底下,我死命的踢了詩堯一腳。詩堯看了我一眼,低歎了一聲,他把眼光轉向台上去,臉色變得十分陰沉而落寞。小雙也無聲的歎息了,也把眼光轉到台上去。台上,一個女歌星正在唱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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