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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頁 瓊瑤 那母親揚著聲音叮了句: 「不要在室外待太久,小心受涼呵!」 「我知道!」那父母走出了博物館。丹荔長長的吐出一口氣來。 「好不容易!」「我看沒什麼困難!」志翔說:「你父母顯然拿你根本沒辦法!」丹荔笑了。「這倒是真的!因為他們太愛我。每個兒女學會的第一件事,就是利用父母的愛來達到目的!」 志翔深深的看了丹荔一眼,他沒有想到這個看起來稚氣未除的女孩,竟會說出這樣一句話。想必,她的內涵比她的外表要深沉得多。「你對你父母說些什麼?」 「我說我碰到熟人哩!」她笑嘻嘻的。 「剛剛你還大聲罵我是小日本,又說是熟人,豈不是自我矛盾?」「我說我看錯哩!」「你父母相信嗎?」「當然不相信哩!他們又不是傻瓜!」她笑得更甜了。「他們不過是假裝相信罷哩!」 「他們知道你撒謊,還讓你跟我一起玩嗎?不怕我是壞人,把你拐跑?」「拐跑?你試試看!」她揚揚眉,睜大眼睛,滿臉的俏皮相,渾身都綻放著青春的氣息。「我爸爸和媽媽都很開明,他們知道把我管得越緊越不好。何況,我跟爸爸說,如果他不讓我跟你一起去玩,他就得陪我去逛博物館,包括聖彼得博物館、聖保羅博物館、聖瑪麗亞博物館、聖方達博物館、馬丁路德博物館……他一聽頭都炸了,慌忙說:你去吧去吧!讓那個呆子陪你去逛這些博物館吧!」 志翔怔了怔。「嗨!」他說:「你說的這些博物館,我可一個也不知道!」 「你當然不知道哩!」丹荔咧著嘴,她的牙齒又細又白又整齊。「這都是我順著嘴胡謅出來的,反正我念得唏哩忽嚕,來得個快,他也弄不清楚!」 「你……」志翔驚奇而又愕然的望著她,然後,就忍不住大笑了起來,丹荔也跟著笑,她的笑聲像銀鈴般清脆。在博物館裡,這樣笑可實在有點不禮貌,但是,志翔又實在熬不住,就一面笑,一面拉著丹荔的手,跑出了博物館,站在博物館外的台階上,他們笑了個前俯後仰。 笑完了,志翔望著丹荔。自從來羅馬之後,他似乎從沒有這樣放懷一笑過。丹荔那對靈敏的眼珠在他面前閃動,圍巾在迎面而來的寒風中飄蕩,她那年輕的面龐,映著陽光,顯得紅潤而光潔。志翔有些迷惑了。 「你預備在羅馬住多久?」 「一個星期!」「今天是第幾天?」「第二天!」「還有六天?」「唔!」「看過《羅馬假期》那個電影嗎?」 「我不是公主!」她笑著。「你也不是記者!」 一輛馬車緩緩的駛到他們的面前,那意大利車伕用不熟練的英語招呼他們,問他們要不要坐馬車環遊布希絲公園?丹荔立即興奮了,毫無考慮的就往馬車上跳,志翔一把拖住她,問那車伕:「多少錢?」「三千里拉!」這是敲竹槓!志翔心裡明白,他口袋裡一共只有六千里拉,還是早上志遠硬塞給他的:「晚上請憶華去看場電影,別老是待在家裡清談!」他想講價,可是,丹荔已用困惑的眼光望著他。他那男性的自尊封住了他的口,他拉著丹荔跳上了車子。車伕一拉馬韁,馬蹄得得,清脆的敲在那石板路上,像一支樂曲。丹荔愉快的笑著,那爽朗天真的笑聲,像另一支樂曲。志翔拋開了心中那微微的犯罪感,一心一意的陶醉在這兩支樂曲聲中了。 第八章 忽然間,羅馬的黃昏與落日,變得出奇的美麗。忽然間,羅馬的夜晚,充滿了繽紛的彩色。忽然間,連那冬季的寒風,都充滿了溫馨。忽然間,連那路邊的枯樹,都綻放著生命的光輝。志翔感到自己內心深處,有一種沉睡了二十四年的感情,在一剎那間覺醒了,復甦了。 一連幾日,在下課以後,他都和丹荔在一起。雖然丹荔像一塊強而有力的磁鐵般吸引他,他卻不肯為她放棄自己的功課,因而,他們是名副其實的在享受羅馬的黃昏與落日,夜色與星光。丹荔是活潑的,是快樂的,是無憂無慮的,她臉上永遠帶著笑,每晚有幾百個希奇古怪的主意來玩。她愛穿紅色的衣服,鮮艷得一如她的名字,丹荔,因而,志翔對她說: 「你那麼艷,又那麼嬌小,我要叫你小荔子。」 「小荔子?」她微側著頭,月光塗在她的頰上,閃亮在她的眼睛裡。「從來沒有人叫我小荔子,我喜歡它!」她喜悅的對他笑著:「那麼,我叫你小翔子!」 「很好!」他盯著她。「這是我們之間的專門稱呼嗎?小荔子?」「只要你高興,小翔子!」 「那麼,告訴我,你今晚想去幹什麼?」 「我不知道,我還沒有想出來!」 他們走在羅馬的大街上,這是冬天,羅馬的冬季好冷好冷,街上幾乎沒有什麼行人。丹荔穿著件毛絨絨的紅大衣。戴著頂白色的毛線帽子,圍著白色的長圍巾。她嬌小玲瓏,活潑風趣。她伸手去抓住他的手。 「你的手好冷,」她說:「你穿得太少了。」 「不,我一點都不冷。」他回答。「和你在一起,我根本不覺得現在是冬天。」「你的嘴巴太甜,這樣的男人最可怕!」 「在遇到你以前,我是有名的笨嘴笨舌!」 「別騙人,我不會相信!」她側頭研究他。「你為什麼來羅馬讀書?大部份留學生都去美國。」 「要學藝術,只有到歐洲,何況,我哥哥在這兒。」 「你的哥哥在做什麼?」 「他……」志翔沉吟著,半晌,才輕聲說:「他在歌劇院工作。」「歌劇院?」她驚呼,興奮得跳了起來,一把握住了他的手。「我們去歌劇院。我從來沒去過歌劇院!」 「不!」他站住了,臉上變了顏色。「不要!我不去!我不想去!」她凝視他,研究著他的神色。 「為什麼?」「不為什麼,」他掩飾著,相當懊惱。「為什麼要去那種地方呢?歌劇都是又沉悶又冗長的玩意兒,而且,我們根本聽不懂他們在唱什麼。而且……」他咬咬牙。「老實說,我很窮,我請不起你。」她上上下下的看他。「不去就不去好哩!」她說:「幹嘛又窮啊富啊的!你如果真窮,你就不會來羅馬,更不可能念這種貴族學校。」 他怔了怔,歡愉從他的身上悄悄溜走。 「丹荔,」他望著腳下的石板路。「你們為什麼要移民瑞士?你父親很有錢,是不是?其實,我問得很傻,你家一定很富有,因為你從沒穿過重複的衣服。」 「我爸爸是個銀行家,他被聘來當一家大銀行的經理。至於移民嗎?爸爸說,全世界沒有一個安全的地方,除了瑞士!我老爸又愛錢又愛命!哈!」她笑著。「說實話,所有的人都又愛錢又愛命,只是不肯承認,這世界上多的是自命清高的偽君子!我爸說,他只有我這一個女兒,不願意我待在香港。」 「為什麼?」「香港人的地位很特殊……」 「怎麼講?」「這些年來,香港一直受英國政府管轄,我們拿的是香港身份證。」她抬了抬下巴。「爸爸是北京人,早年還在劍橋留學過,大陸解放,我們到了香港……你知道,香港人都說廣東話,只有我跟著爸爸媽媽說國語,我們很難和香港人完全打成一片,再加上,香港歷年來,又亂又不安定,而且那是個大商港,不是一個住家的地方,也不是個生活的地方,最後,爸爸決定來瑞士,我們來了,我就成了瑞士人。」「瑞士人?」他凝視她。「你是個百分之百的中國人!」 「是的,可是,我拿香港身份證和瑞士護照,爸爸說,我們這一代的悲哀,是只能寄人籬下!」 「你爸爸太崇洋,什麼叫寄人籬下?為什麼你們不去台灣?而要來瑞士?」他忽然激動了起來。「你從香港來,帶著一身的歐化打扮!你知道嗎?我認識一個老鞋匠的女兒,她是出生在歐洲的,可是,她比你中國化!」 「哈!」丹荔挑著眉毛。「看樣子,你很討厭我的歐洲化!」 「不,我並不是討厭,」他解釋著:「事實上,你的打扮又漂亮又出色,我只是反對你父親的態度……」 「算了!算了!」她迅速的打斷他。「我們不討論我爸爸好嗎?在這樣的月光下,這樣的城市裡,去談我的老爸,豈不是大殺風景!」她抬頭看了看天空,這大約是舊歷的十五、六,月亮又圓又大,月光塗在那些雕像、鐘樓、教堂,和紀念碑上,把整個羅馬渲染得像一幅畫。「哦,小翔子,」她喊:「你猜我想幹什麼?」「我不知道!」「我想騎一匹馬,在這月光下飛馳過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