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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頁     瓊瑤    


  「傻孩子!」顧太太是慈祥,溫柔,而易感動的。她會把宛露擁進懷中,愛憐的拍撫著她的背脊。「你怎麼說這種話呢?顧伯母不止愛你,疼你,還要照顧你一輩子!現在,你不過叫我一聲伯母,過幾天,你就該改口叫我媽了!噢,宛露,我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能有你這樣一個兒媳婦!」

  這時,宛露就會含著淚笑了。一看到她這種笑中帶淚的情況,段太太就覺得又心痛又憐惜。因為,她從宛露這種對「親情」更勝過「愛情」的渴求裡,深深體會到她在孟家所受到的屈侮。孟太太,那是怎樣一個女人呢?她竟把宛露所有的自信心,都掃得一乾二淨了。

  顧友嵐每天下班後都來看宛露,有時帶一束花來,有時帶一籃水果。坐在她床邊,他會想盡各種笑話來說給她聽,只為了搏她一笑。宛露躺在那兒,靜靜的看著他,靜靜的聽著他,當他說到好笑的地方,她也會微微一笑,可是,那笑容是那麼怯怯的,可憐兮兮的,含淚又含愁的。於是,有一晚,友嵐再也忍不住,他在她床前的地板上坐了下來,定定的看著她,問:「宛露,你到底怎麼了?明白告訴我吧!別把我當傻瓜,宛露,我並不像你想像的那麼單純和天真,你之所以選擇我,一定有某項特殊的原因。」把握住她那瘦骨支離的手,輕輕的說:「那個孟樵,他傷了你的心了,對不對?」

  宛露感到胸中有一股熱浪,直衝到眼眶裡,她迅速就把頭轉向了床裡。但是,友嵐不容許她逃避,扳住她的頭,他強迫她面對著自己,他穩定的看著她,溫柔、誠懇,但卻語重心長的說:「宛露,我不希望自己是個代替品!但是,我要你,我也愛你,這份愛,可能遠超過你的想像。我不知道我在你心裡到底佔多少份量,卻知道你並沒有如瘋如狂的愛上我。宛露,愛情是一件很微妙的東西,我自己是否被愛,我心裡有數。可是,宛露,即使你不愛我,我一樣也要你,因為,有一天,你會愛我,超過那個孟樵!最起碼,我會避免讓你傷心!」

  她閃動著睫毛,無言以答,卻淚水盈眶。

  「別哭!」他吻去她睫毛上的淚痕,啞聲說:「我永遠不會去追問你有關孟樵這一段,我相信,這已經是件過去式了。我只要告訴你,我明白你為什麼會生病,為什麼會痛苦,為什麼會流淚,為什麼變得這麼脆弱和憂鬱……宛露!我要治好你!但是,答應我一件事!」

  她用詢問的眼光望著他。

  「多想想我,少想想孟樵!」

  「哦!友嵐!」她喊著,淚珠終於奪眶而出。她的手臂圍了過來,圈住了他的脖子,把他的頭拉向了自己,她主動的獻上了她的嘴唇。他熱烈的、深情的、輾轉的吻了她,抬起頭來的時候,他的眼眶濕潤。

  「嗨!」他故作歡快的,用手指頭輕觸著她的鼻樑。「從此,開心起來好嗎?為了我!如果你知道,只要你一皺眉,我會多麼心痛,你就不忍心這麼愁眉苦臉了。」

  宛露笑了,雖然淚珠仍然在眼眶裡閃爍,這笑卻是發自內心深處的。重新挽緊了友嵐的脖子,她在他耳邊低低的、感激的說:「友嵐,你放心,我會做個好妻子!我會盡我的全心來做你的好妻子,友嵐,我永不負你!」

  友嵐的嘴唇從她面頰上輕輕滑過去,再度落在她的唇上,他的手臂溫柔而細膩的擁抱著她。好一會兒,他們就這樣彼此擁抱著,彼此聽著彼此的心跳,彼此聽著階前的雨聲,彼此聽著芭蕉的蕭蕭瑟瑟。直到樓下的門鈴聲,驚動了他們,友嵐放開了她,想站起身子,但是,宛露緊握住他的手,輕聲說:「別走!」「我不走!」他坐在她的床沿上,靜靜的凝視著她。

  樓下,似乎有一陣騷動,接著,兆培那粗魯而不太友善的聲音,就隱約的傳了過來:

  「她病了!她不能見客!都是你害她的,你還不能離她遠一點嗎?」宛露的心臟怦然一跳,握在友嵐手中的那隻手就不自禁的微微痙攣了一下,友嵐和她交換了一個注視,兩人心中似乎都有些明白。友嵐低問:

  「要我打發掉他嗎?」宛露遲疑著,而樓下的聲音騷動得更厲害了,中間夾雜著一個似曾相識的、女性的哭泣聲。於是,宛露那繃緊的神經,就立即鬆懈了許多,而另一種難言的、矛盾的、愴惻之情,就湧進了心懷。來的人不是孟樵,而是那個「許伯母」!她側耳傾聽,一面用徵詢的眼光望著友嵐,友嵐深思的凝視著她,微微的搖了搖頭。「你還在發燒,你能不激動嗎?」

  她沉思片刻,段太太已經上樓來了,敲了敲門,段太太的頭伸進門來:「宛露,許伯母堅持要見你,你的意思呢?」

  宛露凝視著段太太,她發現母親的眼角,溢著淚痕,而那眉峰,也是緊蹙著的。忽然間,她覺得自己必須面對這問題,解決這問題了。忽然間,她瞭解這並不僅僅是長輩間的爭執,也是她不能逃避的切身問題。她想起那夜,她跪在段太太和段立森面前所說的話:

  「你們是我唯一的父母,再也沒有別人!」

  是嗎?為什麼這位「許伯母」仍然牽動她心中的某根神經,使她隱隱作痛?她咬了咬牙,從床上坐起身子,靠在枕頭和床背上,她下決心的說:

  「媽,你讓她進來,我要見她!」

  段太太略一遲疑,就轉身去了。一會兒,段太太已陪著那位「許伯母」走進門來,許伯母一看到半倚半躺在床上的宛露,就像發瘋般撲了過來,不由分說的,她就抱住了宛露的身子,哭泣著叫:「宛露,你怎麼了?你為什麼生病?我給你請醫生,我有錢了,我可以讓你住最好的房子……」

  宛露輕輕推開了「許伯母」,微皺著眉說:

  「許伯母,你不要拉拉扯扯。友嵐,麻煩你搬張椅子給許伯母,我要和她談談。」友嵐搬了張椅子放在床前,許伯母怯怯的看了宛露一眼,似乎有些怕她,悄悄的拭去了眼角的淚,她很溫順的,很無助的在椅子上坐了下來。帶著一股被動的、哀切的神情,她瞅著宛露發怔。段太太看了她們一眼,就輕歎一聲,很知趣的說:「友嵐,我們到樓下去坐坐,讓她們談談吧!」

  「不!媽媽!」宛露清脆的叫。「你不要走開,友嵐,你也別走開!媽,爸爸呢?」「在樓下和你哥哥下圍棋。」

  「我要爸爸和哥哥一起來,我們今天把話都談清楚!」宛露堅定的說:「友嵐!你去請爸爸和哥哥上來!」

  「宛露,」段太太狐疑的說:「你要做什麼?你很清醒嗎?你沒發燒嗎?」「我很好,媽。」宛露說:「我知道我自己在做什麼,也知道這是必須做的。」友嵐下樓去了。宛露開始打量這位「許伯母」,這還是她第一次用心的、仔細的注視自己這位生身母親。後者的臉上淚痕未乾,脂粉都被淚水弄模糊了,可是,那對秀麗的眼睛,那挺直的鼻樑,和她那雖已發胖,卻仍看得出昔日輪廓的臉龐,都向宛露提示了一件事實。年輕時代的她一定不難看,而且,自己的長相和她依稀相似。她不會很老,推斷年齡,也不過四十歲,但她額前眼角,已佈滿皺紋,連那濃厚的脂粉,都無法遮蓋了。風塵味和風霜味,都明顯的寫在她的臉上。連她那身緊繃在身上的、紅絲絨的洋裝,都有股不倫不類的味道。宛露細細的望著她,模糊的衡量著自己與她之間的距離。她想起友嵐的比喻,瑟爾緋絲!瑟爾緋絲並沒有錯呵,只怪她的命運是瑟爾緋絲!一時間,她對這位「母親」生出一種強烈的、同情的、溫柔的情緒。

  段立森和兆培進來了,友嵐跟在後面。兆培一進門,臉色就很難看,對著那位「許伯母」,他毫不留情的說:

  「我們本來有個很幸福的家庭,你已經把它完全破壞了!難道你還不能放掉宛露嗎?你該知道,你根本沒有資格來騷擾我們的家庭!」「哥哥!」宛露蹙著眉叫:「你少說幾句吧!」

  兆培不語了,在書桌前的椅子上一坐,他瞪著眼睛生悶氣。段立森走了過來,他看來仍然是心平氣和的,只是眉梢眼底,帶著抹難以察覺的隱憂。

  「宛露,」他溫和的問:「你是不是改變心意了?」

  「沒有,爸爸。」宛露清晰的說,望著面前的「許伯母」。「我只覺得,事情發生以後,我們從沒有三方面在一塊兒討論過。今晚,許伯母既然來了,我想把話說說清楚。」她正視著「許伯母」。「許伯母,你見過我的爸爸媽媽,二十一年前,你把我『送』給了他們,他們也按照你的要求,做了這件好事,把我養大了。記得你紙條上所說的話嗎?菩薩會保佑他們,如果這世界上真有菩薩,也實在該保佑我的爸爸媽媽,因為他們盡心盡力的愛了我這麼多年,而且,我相信,他們以後還會繼續的愛我。所以,許伯母,你雖然生了我,你卻永遠只能做我的許伯母,不能做我的母親!菩薩也不能允許,在二十一年以後的今天,你再來把我從爸爸媽媽手中搶走!所以,許伯母,如果你愛我,請讓我平靜,請讓我過以前一樣的日子!」她的聲音非常溫柔:「我會感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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