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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頁     瓊瑤    


  陸超到這時候,才大踏步的跨上前來:

  「邵卓生,給她住頭等病房,所有的醫藥費,由我來出!」

  「是的,」阿秋急急的接口:「不要省錢,我們出所有的錢!」

  我們,我們!我們?怎樣一場愛情的遊戲?用生命作賭注的遊戲!靈珊直視著陸超,有股怒氣壓抑不住的在她腔中鼓動,她無法控制自己的舌頭。「你出所有的醫藥費?」她盯著陸超:「是想買回她的生命?還是想買你良心的平安?」

  陸超挺直了背脊,他一瞬也不瞬的迎視著靈珊,他的臉上既無悔恨,也無歉意,他的眼睛亮晶晶的,一臉的嚴肅,一臉的鄭重,他低沉、清晰、而有力的說:

  「我不用買良心的平安,因為我的良心並沒有不平安!她尋死,是她太傻!人生沒有值得你去死的事!為我而尋死,她未免把我看得太重了!」他掉過頭去,對阿秋:「我們走吧!」

  他們走到門口,陸超又回過頭來:

  「我出醫藥費,只覺得是理所當然,因為她是我的朋友!」他頓了頓,又說:「我會送錢來!」

  「除了錢,」靈珊急急的追問:「你不送別的來嗎?一束花?一點安慰?一張卡片?」陸超瞪著她,好像她是個奇怪的怪物。

  「靈珊,」他深沉的說:「你難道不懂嗎?她不需要花,不需要安慰,不需要卡片……她需要的是愛情!我給不了她愛情,給她別的又有何用?」

  「你……你真的給不了她愛情嗎?」靈珊覺得自己在作困獸之鬥。「你曾經愛過她的,是不是?」

  「曾經,曾經是一個過去式。靈珊,阿裴過去也愛過一個男人,那男人也死心塌地的愛過她。而今——這份感情在哪裡?何必硬要去抓住失去的東西?」他緊盯著靈珊:「你不會瞭解我,我有我的人生觀,我活著,活得真實。我不自欺,也不欺人,阿裴當初愛我,就愛上我這一點,我不能因為她尋死,就改變我自己。這樣,即使我回到她身邊,那不是愛,而是被她用生命脅迫出來的,我會恨她!她如果聰明,總不會要一個恨她的男人!」靈珊糊塗了,被他攪糊塗了,也被這整個晚上的事件弄糊塗了。她眼睜睜的看看陸超挽著阿秋,雙雙離去,她竟不自覺的,自言自語般的說了句:

  「希望有一天,阿秋會遺棄你!」

  陸超居然聽到了,回過頭來,他正視著靈珊:

  「很可能有那一天,人生的事都是不能預卜的!如果到了那一天,我會飄然遠行,決不牽累阿秋。」

  他們走了。靈珊傻傻的站在那兒,傻傻的看著他們兩個的背影,忽然有些明白,阿裴為什麼會對他這樣如癡如狂,五體投地了。真的,他活得好「真實」,活得好「灑脫」,也活得好「狠心」!阿裴被送進病房了,躺在那兒,她始終昏迷不醒。那血槳瓶子吊在那兒,血液一滴一滴的流進管子裡,注入她身體裡,但是,卻始終染不紅她的面頰。邵卓生和靈珊都守在床邊,目不轉睛的看著她,只盼她睜開眼睛來,但,那兩排密密的睫毛一直闔著。時間緩慢的流逝。邵卓生喃喃的說:

  「天快亮了!」靈珊直跳了起來,糟糕!自己竟出來了一整夜,連電話都沒有打回家,爸爸媽媽不急死才怪!還有韋鵬飛!她匆匆的對邵卓生說:「我去打個電話!」一句話也提醒了邵卓生,他歉然的看看靈珊說:「你回去休息吧!我在這兒守著她!」

  「不!」靈珊固執的。「我要等她醒過來,我要等她脫離危險!」走出病房,在樓下的大廳中找到了公用電話。接電話的是劉太太,一聽到靈珊的聲音,她就焦灼的大叫大嚷了起來:

  「靈珊,你到哪兒去了?全家都出動了在找你,連你姐姐、姐夫都出動了!你怎麼了?你在什麼地方?……」

  「媽,我在醫院裡……」

  「醫院?」劉太太尖叫:「你怎麼了?出了車禍……」

  「不,不是的,媽,我很好,我沒出事……」

  電話筒似乎被人搶過去了,那邊傳來了韋鵬飛的聲音,焦急關切之情,充溢在電話裡。原來他也在劉家:

  「靈珊,你出了什麼事?你在哪裡?我馬上趕來……」

  「不不!不要!」靈珊慌忙說,心想,這一來,情況不定要變得多複雜,怎樣也不能讓他再見到阿裴!她惶急的說:「我沒出事,我一切都很好,因為我有個朋友生了急病,我忙著把她送醫院,忘了打電話回家……」

  「別撒謊!靈珊!」韋鵬飛低吼著:「我去了你的學校,他們告訴我,你是和那個邵卓生一起走的!」

  她怔了怔。「是的,」她惶惑的說:「我們去了一個朋友家,那朋友不在家,我們又去了另一個朋友家,原來那個朋友在另一個朋友家,原來那個朋友突然生病了……」

  「靈珊!」韋鵬飛急急的說:「你在說些什麼?左一個朋友家,右一個朋友家?我聽得完全莫名其妙!你在發燒嗎?你在生病嗎?……」「不是我生病!」她叫著說:「你怎麼夾纏不清,是我的朋友生病!」「是邵卓生嗎?」「不是邵卓生,是他……他的朋友!」

  「到底是你的朋友,還是他的朋友?」韋鵬飛又惱怒又焦灼又糊塗。「你告訴我你在什麼地方?我來接你!」

  「不!不行!你不能來……」

  電話筒又被搶走了,那邊傳來劉思謙的聲音:

  「靈珊,」劉思謙的聲音肯定而堅決。「我不管你在那裡,我不管你那一個朋友生病,我限你半小時之內回家!」

  「好吧!」靈珊長歎了一聲:「我馬上回來!」

  掛斷了電話,她回到病房。阿裴仍然沒有甦醒,邵卓生坐在那兒,癡癡的凝視著她。靈珊走過去,把手按在邵卓生肩上,低聲說:「我必須先回去,如果她醒了,你打電話給我!」

  邵卓生默默的看了她一眼,點了點頭。

  「你也別太累了,」靈珊說:「在那邊沙發上靠一靠,能睡,就睡一會兒吧!」邵卓生又默默的搖搖頭。

  靈珊再看了他們一眼,心裡又迷糊,又難過,又酸楚,又茫然。她不懂,阿裴為陸超而割腕,邵卓生卻為阿裴而守夜,這是怎樣一筆帳呢?人生,是不是都是一筆糊塗帳呢?她越來越覺得頭昏昏而目涔涔了。一夜的疲倦,緊張,刺激……使她整個身子都發軟了。

  回到家裡,一進門,她就被全家給包圍了。責備、關切、懷疑、困惑……各種問題像海浪般對她衝來:

  「靈珊,你到底去了哪裡?」

  「靈珊,你怎麼這樣蒼白?」

  「靈珊,是掃帚星生病了嗎?」

  「靈珊,你有沒有不舒服?」

  靈珊筋疲力竭的坐進沙發裡,用雙手抱緊了頭,祈求般的喊了一句:「你們能不能讓我安靜一下?」

  大家都靜了,大家都怔怔的看著她,她才發現自己這一聲叫得又響又激動。然後,韋鵬飛在她身邊坐了下來,用胳膊摟住了她的肩,他拍撫著她的肩胛,撫慰的,溫柔的,低沉的說:「你累了,你應該先去睡一覺,一切都醒來再說吧!你又冷又蒼白!」靈珊看著韋鵬飛,然後抬頭看著父母。

  「爸爸,媽媽,」她清晰的說:「我有個女朋友切腕自殺了,我連夜在守護她!」「哦!」劉太太一震,關心而恍然的問:「救過來了沒有?」

  「還沒有脫離險境!她一直昏迷不醒。」

  「為了什麼?」劉思謙問。

  「她的男朋友變了心,遺棄了她。」靈珊說,正視著韋鵬飛,一直看進他眼睛深處去。「鵬飛,你會不會遺棄我,跟另外一個人走掉?」「你瘋了!」韋鵬飛說,把她從沙發上橫抱了起來,也不避諱劉思謙夫婦,他抱著她走向臥室。「你累得神志不清了,而且,你受了刺激了。」他把她放在床上。「你給我好好的睡一覺,我要趕去上班,下了班就來看你!」他吻住她的唇,又吻她的眼皮。「不許胡思亂想,不要把別人的事聯想到自己身上。我如果辜負了你,對不起你,我會死無葬身之地……」

  她伸手去蒙他的嘴,他握住她的手,把面頰貼在那手上,眼睛不看她,他低語著說:

  「我要向你招認一件事,你別罵我!」

  「什麼事?」「我以為——你和掃帚星在一起,我以為我又失去了你!我以為你變了心……」他咬咬牙。「這一夜,對於我像一萬個世紀!」他抬眼看她,眼睛裡有著霧氣。「答應我一件事,靈珊。」「什麼事?」她再問。「永遠別『失蹤』,那怕是幾小時,永遠別失蹤!」

  她用手勾住他的頭頸,把他的身子拉下來,主動的吻住他。韋鵬飛走了以後,她真的睡著了,只是,她睡得非常不安穩。她一直在做惡夢。一下子,夢到阿裴兩隻手都割破了,渾身都是血。嘴裡自言自語的說:「我做錯每一件事,我一了百了。」一下子,又夢到陸超胸口插把刀,兩個眼睛往上翻,嘴裡還在理直氣壯的吼著:「我有罪嗎?我欠了你什麼?我有沒有對不起你?」一下子,又夢到邵卓生抱著阿裴的身子,直著眼睛走過來,嘴裡喃喃自語:「她死了!她死了!」一下子,又是阿秋在摟著陸超笑,邊笑邊問:「為什麼她要自殺,得不到男人的心,就自殺嗎?」一下子,又是阿裴穿著一襲白衣,飄飄欲仙的站在韋鵬飛面前,說:「男子漢大丈夫,對感情該提得起放得下,儘管纏住我做什麼?」一下子,變成了韋鵬飛攜著阿裴的手,轉身欲去,韋鵬飛一面走一面對她說:「靈珊,我真正愛的不是你,是阿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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