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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頁     瓊瑤    


  「好的。」靈珊抱著書本,跟他並肩走在那鋪滿紅磚的人行道上。「你什麼時候結婚?」邵卓生問。

  「年底吧!」靈珊答得直爽。

  「快了嘛!」他深深的看了她一眼。

  「是快了。」他望著腳底的紅磚,沉默的往前跨著步子,好像他要數清楚腳底下有多少塊方磚似的。半晌,他才笑笑說:

  「靈珊,你知不知道,有一段時間,我真希望能夠娶你。」

  「還提它做什麼?」靈珊故意淡淡的說,也望著腳下的方磚,心裡浮起了一絲歉意。但是,那歉意也像秋季的晚風,飄過去就不留痕跡了。「我想,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命運,屬於他的,他丟不掉,不屬於他的,他要不來!邵卓生,總有一天,屬於你的那份幸福,會到你身邊來的!」她微側過頭去打量他。「或者,已經來了?」邵卓生黯然一笑。「或者,我有些命苦,」他說:「我永遠在追求一份不屬於我的東西。」「你的意思是……」她不解的。「算了,別談這些!」他打斷她。「靈珊,我祝你幸福!我想,你的選擇一定是對的,你需要一個比較成熟,有深度,能給你安全感,和有男性氣概的男人!」

  「噢,」她驚奇的望著他。「你變了!邵卓生,你好像……好像……」「長大了?」他問。「是的,長大了。」「人總要長大的呀!」他笑笑。「總之,靈珊,我要祝福你!」

  「總之,我要謝謝你!」她也微笑了笑。

  他又開始沉默了,走了一大段,他都是若有所思的。靈珊明白,他今天來找她,決不止於要說這幾句祝福的話,她在他眉梢眼底,看到了幾許抑鬱,和幾許煩憂,他是心事重重的。「邵卓生,」她打破了沉默。「你有事找我嗎?」

  「是的。」邵卓生承認了,抬起頭來,他定定的看著靈珊,低語了一句:「為了阿裴!」

  「阿裴?」她渾身一震,瞪視著邵卓生,衝口而出的說:「你總不至於又去欠阿裴的債吧?」

  「你別管我,我這人生來就為了還債的!」

  靈珊呆了,怔怔的看著邵卓生,她是真的呆了。以往,她曾有過隱隱約約的感覺,覺得邵卓生可能在喜歡阿裴,但是,這感覺從未具體過,從未證實過。現在,由邵卓生嘴裡說出來,她才瞭解他剛剛那句:「我永遠在追求一份不屬於我的東西!」的意義。她想著自己、阿裴、韋鵬飛、邵卓生、陸超……之間種種錯綜複雜的關係,忍不住深深的吸了口氣:「人與人之間,像一條長長的鎖鏈,」她自言自語的說:「一個鐵環扣住另一個鐵環,每個鐵環都有關聯,缺一而不可。」邵卓生沒有答腔,他對她的「鎖鏈觀」似乎不感興趣,他的思想沉浸在另一件事情裡。

  「靈珊,」他低沉的說:「陸超終於把他的鼓拿走了。他是趁阿裴去歌廳唱歌的時候,偷偷開門拿走的。你知道,他把鼓拿去,就表示和阿裴真的一刀兩斷了,再也不回頭了,他拿走了鼓,還留下了房門鑰匙,和——一筆錢他把陸續從阿裴那兒取用的錢全還清了,表示兩人之間,是乾乾淨淨了。」

  「哦?」靈珊睜大了眼睛有種近乎恐懼的感覺從靈珊內心深處往外擴散,她覺得背脊發冷。「那麼,阿裴怎麼樣?」

  那晚,是我從歌廳把她送回家的,她一見到鼓不見了,再看到鑰匙和錢她就暈過去了。這幾天,她一直病得昏昏沉沉的,我想把她送醫院,可是她不肯,她說,或者陸超還會回來!」「她……她……」靈珊急得有點口齒不清。「她還在做夢!她怎麼傻得像個呆子!」「我很擔心,靈珊。」邵卓生深深的望著她。「阿裴的情況很不妙,她似乎無親無故,她的父母好像都在國外,她告訴過我,父母都和她斷絕了關係,只因為她堅持和陸超在一起。現在,她又病又弱,不吃不喝,醫生說,她這樣下去會凶多吉少,我……我實在亂了方寸,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昨晚,她和我談到你,她一直談你,一直談你,昏昏沉沉的談你。於是,我想,你或者有辦法說服她去住院!」

  靈珊瞪大眼睛直視著邵卓生,急得破口大罵:

  「邵卓生,我還以為你進步了,原來,你還是少根筋,莫名其妙!」「怎麼?」邵卓生尷尬而不安:「我也知道不該把你捲進來,我明白你們兩個之間的關係微妙……」

  「微妙個鬼!」靈珊說:「我罵你,因為你糊塗,因為你少根筋,阿裴病得要死,而你還在跟我兜圈子,鬧了那麼大半天才扯上主題,你真要命!」她揮手叫住了一輛計程車。「等什麼?我們還不趕快救人去!」

  邵卓生慌忙跟著靈珊鑽進車子,大喜過望的說:

  「靈珊,怪不得阿裴一直誇你!」

  「她說我什麼?」「她說你真純,你善良,你會得到人生最高的幸福!說完,她就哭了,哭了好久好久。」

  靈珊心中發熱,鼻中酸楚。一路上,她不再說話,可是,在她心裡,總有那麼一種緊張的、恐懼的感覺,越來越重的壓迫著她。她心驚膽戰,好像大禍臨頭了似的。車子越近阿裴處,這種預感就越強烈。好不容易,車子到了,他們跳下了車,衝進公寓,連上了四層樓,邵卓生取出鑰匙來開了門。靈珊心裡閃過一抹好奇;原來邵卓生也有阿裴的鑰匙!然後,她就衝進房間,直接奔向阿裴的臥室,推開房門,靈珊就愣住了。房裡空空如也,一個人影也沒有,床上的被褥凌亂,證明剛剛還有人睡過。靈珊推開浴室的門,也沒有人,靈珊揚著聲音喊:「阿裴!阿裴!阿裴!」

  同時,邵卓生也在廚房裡,陽台上到處找尋,最後,他們都確定房裡並沒有人,阿裴不見了。站在客廳裡,他們兩個面面相覷。「你什麼時間離開阿裴的?」靈珊問。

  「去找你的時候,大概五點鐘左右。」

  「那時候她的情形怎麼樣?」

  「今天她比較好些,醫生給她打了針,她好像精神好多了,還下床來彈了一會兒吉他。」

  「她說過些什麼嗎?」靈珊盡力思索,在記憶的底層,有那麼一線閃光在閃動。「她說過一句比較古怪的話。」

  「什麼話?」「她說——她應該——」忽然間,邵卓生臉色發白,他瞪著靈珊。「她說她要殺掉他!我以為——那只是她的一句氣話!」他猛然往廚房衝去。

  「你幹嘛?」靈珊問。「我找刀,她有一把好鋒利的水果刀,有次她拿那把刀削椰子殼,削得好容易,當時,她笑著說:這刀子用來殺人倒簡單!」靈珊的背脊發麻,渾身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刀呢?」她啞聲問。邵卓生在抽屜中一陣亂翻。

  「沒有了。她帶著刀子走了。」他恐懼的望著靈珊。「她手無縛雞之力,難道她會……」「陸超住在哪裡?阿秋家嗎?」靈珊急促的問:「你認不認得那地方?」「認得。」「我們去吧!快!」衝下了樓,叫了車,阿秋家在天母,車子似乎永遠開不到,這條路漫長得像是永無止境,而靈珊的血液卻一點一滴的凝結了起來。她彷彿已經看到陸超,渾身的血,胸口插著利刃。而阿裴呢?弱不禁風的,瘦骨娉婷的,穿著一襲飄飄欲仙的白衣,卻戴著腳鐐手銬……她機伶伶的打了個冷戰。

  終於,車子停在一棟花園洋房的前面。這花園洋房,靈珊在耶誕節晚上來過,只是當時已經醉得昏昏沉沉,幾乎沒有什麼印象了。邵卓生按了門鈴,回頭對靈珊說:

  「看樣子沒有事,這兒安靜得很。如果有什麼意外發生,不應該這樣平靜。」真的,這兒決不像個「兇殺案現場」,靈珊透了口氣。心想,自己是偵探小說看多了,幻想未免太豐富了一些。正想著,門開了,一個下女站在門口。

  「請問,阿裴有沒有來?」邵卓生問。

  「剛來不久!」剛來不久?靈珊的心又怦怦亂跳起來。果然,她來了這兒,帶了刀子來這兒,還會有好事嗎?

  「陸先生在不在?」她急急的問,或者陸超不在家。

  「在呀!他們都在客廳裡!」下女讓到一邊。

  靈珊不再多問,跟著邵卓生就走進一間好大,好豪華的客廳裡。一進去,靈珊就看到了阿裴;又瘦,又憔悴,又蒼白,又衰弱,她有氣無力的仰靠在一張沙發裡,手中握著一杯酒。陸超正站在她面前,沉吟的、含笑的、若有所思的望著她。那個阿秋,穿著一身極漂亮的黑色緊身洋裝,斜倚在壁爐前面,手裡也握著一杯酒,在慢騰騰的淺斟低酌。他們三個似乎在談判,在聊天,在喝酒。室內的氣氛並不緊張,那兒有兇殺?那兒有血案?靈珊簡直覺得自己趕來是件愚不可及的事,是件多此一舉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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