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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頁     瓊瑤    


  「丹楓!」江淮那熱烈的聲音,立即急切的響了起來。「你在什麼地方?你怎麼總是失蹤?我打了一整天的電話找你!」

  「我在一家咖啡館,叫作心韻,你知道嗎?」

  「沒聽說過,在什麼路?」

  「在士林。」「士林!你到士林去做什麼?」

  「我在這兒等你,」她看看表:「我給你三十分鐘時間,過時不候!」「喂喂……」她掛斷了電話,坐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她再叫了一杯咖啡。燃起一支煙,她慢慢的吸著煙,慢慢的吞雲吐霧,她瞇起眼睛,注視著那向上飄散的煙霧,她吐了一個煙圈,又用小匙將那煙圈攪散。然後,她看著桌上的花瓣,用手指撥弄著花瓣,她把那些殘紅拼成了一個心形,再用火柴棍在那心形上畫下一個十字,她再拼第二個心形,又劃第二個十字……她熄滅了煙蒂,有個人影遮在她面前,她聽到那男性的、重濁的呼吸聲。她把整個心形完全攪亂。抬起頭來,她接觸到江淮閃亮的眼光,他喘吁吁的坐在她對面。

  「看過○○七的電影嗎?」他問。

  「怎麼?」她不解的。「那電影裡有一種電子追蹤器,不知道什麼地方買得到?」

  「幹嘛?」「必須在你身上裝一個,那麼,你走到那裡,我都可以知道。你像只會飛的鳥,我永遠無法預測你每天的去向。」

  她笑了,站起身來。「我們出去走走吧,我一個人在這兒坐了好半天了!」

  他看看亞萍喝過的那個咖啡杯。

  「你不是一個人!」他說。

  「唔。」她哼了一聲,揚揚眉毛。「我和男朋友在這兒談天,談了一半他走了,我一個人好無聊,只好把你叫來填空。」她凝視他,大大的眼睛裡有著複雜難解的神情,嘴角邊有著淡淡的笑意。「滿意了嗎?」

  他歎口氣,也站起身來。

  「只要看到你,有多少不滿意也都不能存在了。」

  她斜睨著他。「你很會說話!像姐姐說的,你聰明、能幹、幽默、會說話!這種男人是女人的剋星!」

  「是嗎?」他挽著她,他們走出了咖啡館。「我倒覺得,你是男人的剋星!」「何以見得?」「你是一條魚。」他幽幽一歎。

  「什麼?」「記得你研究過的魚嗎?它們是最奇妙的生物。身上有幾千幾百個魚鱗,每個魚鱗都像一塊寶石,映著陽光會發出五顏六色的光芒,它們的形狀形形色色,在水裡游動時是最好的舞蹈家。而且,它們光滑細膩,你抓不牢它,捉不穩它,它游向四面八方,游向大海河川,游向石隙巖洞,你永遠無法測知它的去向。」她揚起睫毛,烏黑的眼珠蒙上了一層薄霧,街燈那昏黃的光線柔和的染在她的臉上,一滴雨珠在她的鼻尖上閃著光芒。她伸出手去,握住了他的手,她的手柔軟而溫適。

  「抓牢我吧。」她低低的說,聲音溫柔如夢。「我不想逃往海洋,早就不想了。」他們停在他的車子前面,她遲疑了一下。

  「我們走走,好不好?」她挽緊了他的胳膊。「如果你還有雨中散步的雅興。」「和你在一起,什麼雅興都有。」「和姐姐在一起的時候呢?」

  他的胳膊陡然硬了。「丹楓,」他輕聲的說:「我能不能請求你一件事……請你以後……」「不提姐姐嗎?」她很快的問。

  她注視他。他眼底有一抹痛楚的、忍耐的、苦惱的神色,他那兩道濃密的眉毛,緊緊的鎖在一塊兒,他唇邊的肌肉繃得很緊,他在咬牙。半晌,他臉上的肌肉放鬆了,他歎了口氣。「不,你可以提她。要你不提她,是件不公平的事。她畢竟是你的姐姐,是我們都愛過的人,還是——我們之間的媒介;沒有你姐姐,我不可能認識你。」

  她的心臟絞成了一團。怒火頓時在胸腔中燃燒起來。而且,這火焰迅速的蔓延開去,燃燒在她每個細胞和每根纖維裡。「我寧願你是我的姐夫,我不願姐姐是我們間的媒介!」她大聲的說,有兩滴淚珠驟然衝進了她的眼眶。「難道你希望姐姐死掉,以便給我們認識的機會?你——」她聲音不穩,怒火沖天。「真殘忍!真無情!真忘恩負義!真令人心寒!」她一連串的詛咒著,掉轉頭,她向外雙溪的方向衝去。

  他愣了兩秒鐘。「丹楓!」他叫,拔腿追上去。

  她埋著頭向前疾走,風鼓起了她的斗篷,她那梳著髮髻的頭高傲的昂著。冬季的斜風細雨,掛在她的肩頭,掛在她的衣襟上。她衝向了通往故宮博物館的小徑。

  他追上了她。「丹楓!」他抓住了她的手臂,懊惱的,沙啞的,痛苦的喊:「你要我怎麼辦?忠於你的姐姐,停止愛你?還是愛你而不忠於你的姐姐?」她站住了,回眸看他。他們停在故宮博物館的屋廊底下。那巨大的廊柱在地上投下了一條條陰影,燈光淡淡的塗抹在她的臉上,她臉色蒼白如紙,眼珠漆黑如夜。一種近乎恐懼的、迷惘的表情,浮上了她的嘴角,她張開嘴,想說話,卻沒有聲音。好半晌,她才囁嚅著,軟弱的說:

  「我告訴過你我怕你,江淮。我發現我是真的怕你。你……你為什麼不躲開我?」「真的怕我?」他困惑的盯著她。「丹楓,你是什麼意思?我的愛不會害你!」她恐懼的撲進了他的懷裡,把頭藏進了他的懷中。

  「我是一隻在林梢的雁子。」她顫慄的,輕聲的說著。「我不是一條彩色的魚,我是一隻流浪的孤雁。」

  「不要怕,丹楓。」他柔聲說:「你累了,這些年以來,你沒有家,沒有親人,你累了。」他撫摩著她的背脊,她那瘦瘦的背脊是可憐兮兮的。「你不要再飛了,你需要休息,你需要一個窩。」「流浪的孤雁沒有窩,」她低語,輕輕的推開了他,她低頭走往那廊柱的陰影下。「雁兒在林梢,風動樹枝小……」她喃喃的念著:「雁兒雁兒何處飛?千山萬水家渺渺!」

  他走過去,伸手抓住了她的雙手,她的手微微顫慄著,她的眼睛迷惘的大睜著,看著他。「流浪的雁兒飛回了家鄉,青山綠水都別來無恙。」他堅定的看著她,穩定的握著她,他聲音裡充滿了一種令人無法抗拒的力量:「不要和你自己作戰,丹楓。我覺得,你始終在抗拒我,為什麼?」他把她拉近自己:「我會給你安定和幸福!允許我愛你,允許我保護你?」

  她閃動著眼瞼,用牙齒咬住了嘴唇。她那長長的睫毛上,掛著一粒雨珠,他把她拉進懷中,用嘴唇溫存的吻掉了那雨珠,他的嘴唇在那睫毛上逗留了一會兒,再從她眼睛上滑下來,落在她的唇上。

  第六章

  淡淡的三月天,歌聲蕩漾在陽光裡。

  「淡淡的三月天,杜鵑花開在山坡上,杜鵑花開在小溪旁,多美麗啊……」江浩躺在草地上,仰望著白雲青天,耳邊聽著曉霜那像銀鈴般的歌聲。他把一疊書本枕在腦下,看那白雲的飄移,看那樹枝的搖曳。是的,淡淡的三月天!晴朗的三月天!美麗的三月天!迷人的三月天!屬於青春的三月天!屬於歡樂的三月天!屬於江浩的三月天!

  在他身邊,一條潺□的小溪正淙淙的流瀉,流水撲激著岩石,發出很有節奏的音響。他微側過頭去,瞇起眼睛,望著那正手忙腳亂的在垂釣的曉霜。她捲著褲管,光著腳,站在溪邊的一塊大石頭上。她頭上歪戴著一頂草帽,帽沿下露出她那亂糟糟的短髮,短髮下是她那永遠紅潤的面頰,永遠喜悅的臉龐,和那永遠明亮的眼睛。她穿著件桃紅色印花襯衫,襯衫的扣子總是沒扣好,衣角攔腰打了個結。每一次彎腰,那襯衫就往上聳,總裸露出她背上的一段肌膚。她的皮膚白細,江浩必須克制自己,不去在她腰上的裸露處動手動腳。她決不是很好的垂釣者,更不是個很有耐心的垂釣者。她從來看不清魚標的沉浮,每隔幾秒鐘就去拉一次釣竿,拉的技巧又完全不對,十次有八次把魚鉤鉤到了樹枝上。每當這種時候,她就尖叫「江浩救命」,小雪球就跟著尖叫:「哇唔汪汪汪!哇唔汪汪汪!」鬧得驚天動地。江浩心想,別說這河裡不見得有魚,真有魚大概也給她們這一對活寶給嚇得逃之夭夭了。曉霜已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驚叫了,顯然,她在訓練自己的耐心,站在那石頭上,她手握釣竿,嘴裡哼著歌曲,一股挺悠閒的樣子。小雪球伏在她的腳下,直著耳朵,豎著毛,正在全神戒備的狀況裡。江浩望著這幅「春溪垂釣圖」,心裡就洋溢著一片喜悅,這喜悅從他四肢百骸中往外擴散,一直擴散到雲天深處去。曉霜的歌聲斷斷續續的,江浩側耳傾聽,這才聽出她早就換了調子,換了歌詞,她正哼哼唧唧的唱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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