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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頁     瓊瑤    


  「初蕾,」他的喉嚨沙啞:「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他柔聲問:「是為了致中嗎?」她點點頭。「我吃晚飯的時候還看到致中。」他說:「他並沒有說發生了什麼事呀!」她垂下眉毛,默然不語。

  「初蕾,」他側頭想了想,瞭解的說:「我懂了。致中得罪了你,但是他自己並不知道。」

  她很快的抬起睫毛,瞬了他一眼。

  他從懷裡掏出一盒香煙,取出一支煙,他伸手拿起桌上的火柴,燃著了煙。她再抬起睫毛,有些驚奇,有些意外,她說:「你學會了抽煙!」「哈,總算開口說話了!」他欣慰的說,望著她微笑。「在山上無聊,抽著玩,就抽上癮了。」他從煙霧後面看她,他的眼神溫存、沉摯,而親切。「不要傷心,初蕾,」他柔聲說:「你要原諒致中,他從小就是個粗心大意的孩子,他決不會有意傷你的心,懂嗎?」她嘟了嘟嘴,被他那溫柔的語氣振作了。「你是哥哥,你當然幫他說話!」她說。

  「好吧!」他耐心的,好脾氣的說:「告訴我,他怎麼得罪了你,讓我來評評理。」她搖搖頭。「不想說了。」「為什麼?」「說也沒有用。」她伸手玩弄桌上的火柴盒,眼光迷迷濛濛的盯在火柴盒上。「我已經不怪他了。」她輕語。

  「是嗎?」他噴出一口濃濃的煙霧。

  「是的。」她幽幽的說:「我想明白了,我怪他也沒有用。他是那種人,他所有的感情,加起來只有幾CC,而我,我需要一個海洋。他把他的全部給我,我仍然會飢渴而死,我——」她深深的抽口氣:「我完了!」

  他緊盯著她。「你需要一個海洋?」他問。

  「是的,我是一條鯨魚,一條很貪心的鯨魚。要整個海洋來供我生存。致中……」她深深歎息,眼光更迷濛了。「他卻像個沙漠!」她忽然抬眼看他,眼裡有成熟的憂鬱。「你能想像一條鯨魚在沙漠裡游泳的情況嗎?那就是我和致中的情形。」他再噴出一口濃濃的煙霧,眼睛在煙霧的籠罩下,依然閃爍,依然清亮。「不至於那麼糟糕!」他說:「你一定要容忍他,愛情就需要容忍。致中或者缺乏溫存與體貼,但是,他善良,他熱心,他仗義勇為……他還有許多優點,如果你能多去欣賞他的優點,你就會原諒他的缺點了。初蕾,」他誠懇的說:「世界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人!」「有。」她說。「誰?」「我爸爸。」他笑了。「有個好爸爸,不知道是你的幸運,還是不幸?」他說:「你不能要求世界上每個男人都像你爸爸,對不對?你爸爸是個成熟的男人,致中還年輕,年輕得像個孩子。等他到了你爸爸那樣的年紀,他也會成熟了。」

  「不會的。」她搖搖頭。

  「為什麼不會?」「有些人活一輩子都不會成熟。我在心理學上讀到的。他就是那種男人!」「怎能如此肯定?」「看你就知道!你只比他大幾歲,可是,你比他成熟。我打賭你在他那個年齡的時候,也比他成熟!」

  他一震,有截煙灰落到衣襟上去了。

  「可是……」他驀然嚥住了。

  她驚覺的抬起頭來。「可是什麼?」她問。他瞪著她。可是,你並沒有選擇成熟的男人呵!他想。這句話卻怎麼都不能說出口,他深吸了一口氣,搖搖頭。

  「沒有什麼。」他低聲說。

  她注視著他,因為得到傾訴的機會,而覺得心裡舒服多了。也因為心裡一舒服,這才發現自己飢腸轆轆。她仔細一想,才恍悟自己從中午起就沒有吃東西,怪不得渾身無力呢!她俯下頭,對致文說:「幫我一個忙,好嗎?」

  「什麼?」「給我叫一點吃的,我一天都沒吃東西了!」

  他大驚,而且心痛了。立即,他叫來侍者,給她叫了客咖哩雞飯,又叫了客番茄濃湯,再叫了客冰淇淋聖代。她饕餮的吃著,大口大口的嚥著飯粒,她那麼餓,以至於吃得差點噎著。他一瞬也不瞬的看著她吃,越看越憐惜,越看越心痛,終於,他也俯下頭來,低聲說:

  「答應我一件事,好嗎?」

  「什麼?」她滿口東西,含糊的問。

  「以後不管怎麼生氣,決不可以虐待自己!」

  她怔了怔,微笑了。「我並不是虐待自己,我只是忘了吃!」

  「那麼,以後也不可以『忘』!」他說。

  「唉!」她輕歎了一聲。「忘了就忘了。人氣糊塗的時候,會連自己姓什麼都想不起來!」

  他看了她好一會兒。「放心!」他啞聲說。「放心什麼?」她不解的。

  「我——」他咬了咬牙,「我去幫你把沙漠變成海洋!」

  第七章

  電話鈴又是黎明的時候響起來的。

  初蕾聽著那電話鈴的聲音,一響,二響,三響……她躺著不想動,不管是不是她的電話,她都覺得,沒什麼力量可以把她從床上拉到樓下去聽電話。雖然,她早就醒了,或者,她根本沒有沉睡過。她聽到父母的房門開了,聽到父親的腳步走下樓梯。那女傭阿芳,每次睡熟時連雷都打不醒,阿芳睡在樓下,卻從不接聽午夜或黎明時的電話。

  她躺著,直到聽見父親的喊聲:

  「初蕾!你的電話!」果然是她的!怎麼會?致中從不在黎明時打電話!她披衣下床,慢騰騰的穿上拖鞋,打開房門,走下樓梯去。

  夏寒山正拿著聽筒等著,他臉上有種令人費解的,近乎懊惱的表情,他的眉峰微鎖,眼神有些兒憔悴。怎麼?父親不滿被電話所驚擾嗎?不滿這麼早有人找她嗎?還是不滿自己不下樓接電話?她奔過去,踮起腳尖,討好的在父親眉心中吻了吻,很快的說:「爸,別皺眉頭。我也常常半夜或清早幫你接電話呀!你要怪,該怪媽媽,你去說服她,在臥室裝分機好不好?免得我們父女兩個跑上跑下!」

  夏寒山驚覺的看著初蕾,像從一個夢中剛醒過來一樣,他慌忙把聽筒交給她,掩飾什麼似的說:

  「我並沒有怪誰。接電話吧,是梁家那孩子!」

  是致中?她有些驚奇,卻並無喜悅之情,這麼早打電話來,八成又要找她麻煩!她握起聽筒的時候,心裡幾乎是擔憂的。「喂,致中?」她小心翼翼的問。

  對方發出一聲低低的歎息。

  「對不起,不是致中。」

  她的心莫名奇妙的跳了跳,擔憂立刻從窗口飛走了,她鬆弛下來。而且,欣喜的情緒,就緩慢的把她給包圍住了。她靠進沙發裡,鬆了口氣。「致文,」她說:「你起得好早!」

  「不是起得早,是沒有睡。」

  「哦!」她輕應著,真巧,她也沒睡。「為什麼?」

  「我連夜完成了一樣東西。」

  「完成了一樣東西?你的論文?」

  「不。論文在山上就寫完了,不是論文。」他頓了頓。「你今天有空嗎?我有件禮物送給你!」他的聲音裡帶著鼓勵、安慰,與振奮的意味。「包管你看了,就會開心起來了。」

  她笑了。「你覺得我很不開心嗎?」「如果我連你的不開心都不知道,我就是白癡了!」他低歎的說。「什麼時候可以出來?」

  「隨時都可以出來!」「那麼——」他遲疑了一下。「現在?」

  現在?她吃了一驚,看看表,才六點十分,但是,管它呢?誰說六點十分就不能出去?她忽然感到渾身又充滿了活力,忽然感到整個暑假壓迫著自己的那種壓力在消失,忽然感到有種難解的喜悅和興奮正在血液中流竄……她很快的說:「好,就是現在!我們在什麼地方見面?」

  「你等著,我來你家接你,見了面再研究去那兒!」

  「好,就這樣!」掛斷了電話,她抬起頭來。一眼看到夏寒山正倚窗站著,他手中有一支煙,室內,那股輕煙在緩緩擴散。他一邊吸著煙,一邊靜靜的望著自己。

  「哦,爸!」她有些心虛似的說:「你怎麼還站在這兒,不上去再睡一下?」夏寒山深深的凝視她,慈祥的說:

  「過來!初蕾。」她走近到父親身邊,夏寒山用手扶住她的肩膀,仔細的看她,溫和的、慢慢的說:

  「你不快樂嗎?」「哦,爸爸!」她低喊了一聲,顯然,剛剛她和致文的談話,父親已經聽得清清楚楚。「我是有些煩惱,但是並不嚴重。」

  「是嗎?」夏寒山柔聲問,用手托起初蕾的下巴。「我以為,你和梁家兩兄弟間的關係,已經很明朗了。」

  「是很明朗呀!」初蕾紅著臉說。

  「那麼,你說說看,怎麼個明朗法?」

  初蕾怔了怔,她凝視著父親,夏寒山那對親切的眼眼帶著多麼深刻的、解人的智慧!

  「致中是我的好朋友,」她輕哼著說:「致文是我的好哥哥。」「朋友與哥哥的分別是什麼?」夏寒山追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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