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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頁 瓊瑤 「我們回家再算帳!」采芹的母親佇立在那兒,像泥塑木雕的一般,半晌都動彈不得。人群散開了,大家都走了,采芹用手輕輕的搖了搖母親,含淚說:「我們也走吧!」書培靠在父親身邊,目送她們母女離去。他想著那棟白屋,那兩層樓的白屋,那方形的石柱,那圓形的拱門,那爬滿籐蔓的牆壁,每到夏天,都綻開了一牆的小白花。那「巨廈」像個古堡,古堡裡有野獸,有巨人,有獅子……還有被幽囚的公主和皇后──那就是殷采芹母女了。 參觀成績展覽,竟引起了這麼大一陣風波,喬雲峰實在始料所未及,而且為之在鬱鬱不快。他帶著兒子走出學校,沿著那校園的圍牆下,他們默默的向前走,喬雲峰第一次對喬書培鄭重的囑咐:「書培,答應我一件事。」 「是的,爸爸。」「從今以後,離殷家的人遠一點!不管是殷振揚,還是殷采芹,最好都不要來往!」 「爸爸!」他有些驚愕,本能的幫采芹辯護起來了。「殷采芹並不壞,老師都常常誇獎她的!」 「我並沒說她壞,」喬雲峰憂鬱的微笑著。「書培,你爸爸是個書獃子,還有些書獃子的觀念。那殷家整個家庭太複雜,和他們沾上了,只會惹麻煩,雖然你還小,算我未雨綢繆吧,我不希望你和他們家有來往。行不行?」 喬書培抬頭看著父親,父親那憂鬱的眼神使他內心酸楚,從小,他和父親相依為命,從沒有什麼事違背過父親。何況,他並不覺得和殷家來往有什麼好處,父親的話很對,從上學第一天,他就為了殷采芹的好意,而和殷振揚打架。從此就沒有天下太平過。真的沾上他們殷家,確實只會惹麻煩。不和殷家來往,對他也沒損失,於是,他點了點頭,順從的說: 「好的,爸爸。」喬雲峰笑了,把手按在兒子的肩上,他的笑容裡有些淒涼,有些落寞,有些深沉。 「別怪你父親這麼早就干涉你交朋友,我只怕──」父親的聲音低得像耳語:「你會步我的後塵。將來,我會告訴你。」 他不敢去追問父親,他對喬雲峰,一直是有敬,有畏,有愛的。反正,他瀟灑的聳聳肩,和殷家不來往,對他也沒損失!真沒損失嗎?當晚,他就發現自己對父親的一句承諾未免太草率,太沒經過思想,太迷糊……而首次感到某種若有所失的情緒。那晚,學校有個盛大的同樂晚會,為了歡送他們這些畢業生,表演的都是在校同學,只有壓軸的一場「天鵝湖」芭蕾舞劇,是由殷采芹「領銜」主演的。喬書培知道殷采芹一直在學芭蕾舞,就像知道她一直在學鋼琴一樣。但是,他卻從不知道殷采芹的舞跳得那麼好,更不知道她脫掉學校制服,穿上一身白羽紗的衣裳,再經過化妝,會有那麼一種懾人心魂的美麗!「美麗」,這兩個好普通的字,從念格林童話就看過的字,到這個晚上,才真正讓喬書培見到了。彩霞滿天6/48 那晚的殷采芹,頭髮上圍著一個花冠,身上穿著定做的露肩的白紗舞衣,裙擺短短的,露出修長的腿。腿上穿著白色緊身長襪,腳上是白色舞鞋,全身都綴滿了像星星似的閃光的小亮片,使她整個人都像個發光體。整個人都像顆小星星,她飛躍在舞台上,手臂柔軟的擺動,那小小的腰肢,那輕盈的步伐,那飄動的長髮,那美妙的轉折……。南國的女孩比較早熟,舞衣下已經有個玲瓏動人的身段。她舞著、擺著、旋轉著……無論什麼動作,都美得像詩,柔得像水。 一舞既終,觀眾如瘋如狂,大家拚命鼓掌,喬書培也跟著鼓掌,鼓得手心都痛了。殷采芹又出來謝幕,她謝了一次又一次,有個一年級的小新生跑上去獻給她一束紅玫瑰花,她捧著花站在那兒,淺笑盈盈,真是人比花嬌!喬書培是完全看呆了。同樂晚會結束了,喬書培還在那位子上呆呆的坐了幾分鐘,然後,他站起身來,不明所以的歎了口氣。走出那禮堂的時候,他只覺得內心隱痛。別了,小學!別了,童年!別了,殷采芹!為什麼要:「別了,殷采芹!」他不懂。為什麼這一別,會使他心痛,他也不懂。只是,當他走進那夜霧深重的校園,看到那滿天繁星,回憶著像顆小星星般閃爍在台上的殷采芹,他就覺得早上自己的演講、模範畢業生……等等,都變得微不足道了。他往校門口走去,剛踏上通校門的那條石板小路,就聽到身後有個急促的聲音在喊: 「等一下,喬書培!」他站住了,回過頭來,就一眼看到殷采芹向他飛奔而來。她已換掉了舞衣,只是臉上的妝還沒卸,紅紅的面頰,紅紅的嘴唇,那烏黑的大眼睛像支醉死人的歌。他侷促的站著,不安,懊惱,煩躁,期待……的各種情緒,把他緊緊的纏裹著。 「什麼事?」他粗聲問。從眼角,他可以看到她的母親正遠遠的站在她後面,懷裡抱著她的舞衣,那舞衣仍然在黑夜裡閃著光。「你喜不喜歡我跳的舞?」她問,愛嬌的微笑著,那笑容像朵盛開的花。他聳聳肩。「很好呵!」他輕描淡寫的說。 她仔細的看了他一眼,微笑消失了。 「你不喜歡。」她低聲說。歎口氣。「男生都不喜歡看跳舞。」她自我解嘲的說,又伸長脖子四面張望。「你爸呢?」 「他沒來!」他盡量答話簡短,而且氣呼呼的。似乎這樣就不算對父親失信。「哦!」她再仔細看他。「你在和誰生氣?」 「沒有。」「哦。」她嚥了一口口水,如釋重負。「我媽媽要我幫她向你爸爸道歉,因為早上我們好失禮……」她凝視他,又微笑起來。「我媽說,請你明天晚上來我家吃晚飯……」她壓低了聲音,悄悄的、興奮的、歡樂的低語:「告訴你,我爸爸明天一早就帶我哥哥和他媽媽去台南,家裡只有我和我媽,你不是一直想參觀白屋嗎?我們可以玩一個夠!我帶你去看閣樓裡的儲藏室,有幾百年前的東西,連清朝的衣服都有,我祖先做過清朝的大官,你一定會喜歡那些東西,還有一口鑲了珠寶的箱子,還有那些古古的傢俱,你一定會喜歡!」 他睜大了眼睛,鼓著腮幫子,這「邀請」真是誘惑極了。但是,他才答應過父親,不和殷家來往! 「喂,你在想什麼?」她驚愕的問。 「噢,沒什麼。」他回過神來。 「明天晚上等你?」她挑著眉毛。「不要晚上,你下午就來好了。」他咬咬牙。「我不去!」他短促的說。 「什麼?」她嚇了一跳,不相信的看著他。「你不去?」 「不去!」「為什麼?」她的眼睛睜得又圓又大,裡面閃熠著清亮的光芒。「我說過了,我哥哥不在家,不會和你打架的,家裡只有我和我媽呀!」「我不去!說了不去就不去!」他惱怒的低吼:「你怎麼這麼嚕囌?」她呆住了,怔在那兒一動也不動。笑容消失了,烏雲移過來,遮住了那對發亮的眼睛。她那紅灩灩的嘴唇吸動著,卻沒有吐出任何聲音。 他再看了她一眼,發狠的一跺腳,他掉過身子,飛快的就往校門外跑去。他跑得那樣急,好像四面八方都有力量在拉扯他似的。別了,小學!別了,童年!別了,殷采芹!他心裡模糊的念叨著,跑得更快更快更快了。 第五章 真的就這樣和殷采芹斷絕來往了嗎?真的就這樣容易的砍斷一段童年的友誼嗎?真的就這樣簡單的把那些海邊的彩霞滿天,巖洞裡的捉迷藏,樹林裡的撿松果,沙灘上的拾貝殼……統統都忘了嗎?一切並不這樣單純。初中,他和殷家兄妹又進入了同一所國民中學。中學採取了男女分班制,他和殷采芹殷振揚都同校而不同班。初中時代的男女生,比小學時 腆多了,男生和女生幾乎完全不交往。稍有接觸,必然成為其他同學的笑柄。這樣倒幫了喬書培的忙,他是自然而然的和殷家兄妹「不來往」了。 可是,這段時期裡的喬書培,已經是學校裡的風頭人物,他辦壁報,參加全省作文比賽,代表學校去和其他學校競試,他的圖畫被選中為青年美展第一名……獎狀,獎狀,獎狀……拿不完的獎狀。喬書培三個字,成了全校的驕傲,幾乎沒有一個同學不知道他,沒有一個老師不讚美他。他那時熱中於學習,近乎貪婪的去吞嚥著知識,尤其是文學和藝術方面的。但是,在這忙碌的學習生涯裡,他仍然悄悄的、秘密的、本能的注意著殷采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