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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頁 瓊瑤 「因為他太完美了!他功課好,人品好,風度好……他生來就有那麼種莫名其妙的氣質,好像誰也比不上他,我恨他這種氣質,恨透了他這種氣質,因為我沒有!」他凝視著妹妹,沉重的點了點頭,酒染紅了他的眼睛,染紅了他那桀驁不馴的臉,或者,只有醉後,他才會說出這幾句真心真意的話:「采芹,不要傻了,你和我一樣,早就弄得一塌糊塗了。你再也不是當初在白屋裡的那個純潔的小女孩,你已經身敗名裂了……」他搖搖擺擺的站起身來,也拉起了他的夥伴們,他對她搖頭,深深的搖頭,他微笑起來,那笑容充滿了自嘲和諷刺:「知道家鄉裡的人叫我們什麼嗎?兀鷹!專門吃屍體的鳥!我們真有個很光榮的姓!我走了!」他往門口走了兩步,驀然間,又回過頭來,對她咧了咧嘴:「你最好幫我弄到錢,也不騙你了,我欠了二十幾萬的賭債,如果我還不出來,他們會殺掉我!」他走了。他終於走了。他搖搖擺擺,踉踉蹌蹌的走了。 采芹仍然坐在那兒,她用手支著額,呆呆的坐在那兒,眼淚不知不覺的湧進了眼眶,不知不覺的模糊了視線,她看不清桌布上的花紋,看不清任何東西。然後,她覺得有隻手溫柔的搭在她的肩上,有人遞給她一條乾淨的大手帕,她接過來,拭拭眼睛。關若飛的聲音在她耳畔溫和的響了起來: 「並不像他說的那麼糟,采芹。他只是要為自己找一個伴,因為他自己已經弄得一塌糊塗了,他才必須把你拉過去,他需要一個伴。」采芹用舌頭潤了潤嘴唇。 「他是我的哥哥!」她說:「我們血管裡流的是一樣的血!」她推開椅子,很快的站起來:「我該去彈琴了!」 他伸手去拉她。「讓我去!」他說。「不!」她擺脫了他,逕自走向電子琴。 關若飛坐在那兒,燃起了一支煙,他深深的靠進椅子裡,深深的望著她。她的琴聲響了起來,叮叮咚咚,琳琳琅琅……如狂風驟雨,如驚濤駭浪,如萬馬奔騰,如飛泉傾瀉……她居然用電子琴去彈「命運交響曲」,他愕然的聽著,體會著那「命運」的浪濤,正洶湧的淹沒著她。 第二十七章 采芹,」喬書培平躺在床上,瞪視著天花板,和屋頂那盞配著白紗燈罩的吊燈。夜已經很深了,可能一點,可能兩點,可能三點……他已經疲倦於看表,疲倦於思想,長久的「等待」已快使他發瘋了。天氣又熱起來了,即使這樣靜靜的躺著,他仍然覺得脖子下面都是汗。「你最好告訴我,你最近到底在忙些什麼事情?」采芹在床沿上坐了下來,她還穿著表演的服裝,一件玫瑰紅的軟緞長裙。他的眼光從那蒼白的燈罩上調回來,投注在她身上。許多人都不適合穿玫瑰紅,他想著。但是,她穿起來卻嬌艷得「要命」,絲毫沒有土氣和火氣,她像天邊的一朵彩霞。他心裡有些疑慮的想著,彩霞,世界上從沒有人能抓住彩霞。「我不是已經告訴你了嗎?」她有些心虛,聲音就顯得相當閃爍。「我工作的時間加長了。」 「加長了?從早上十點到──」他終於抬起手腕來看了看表:「凌晨兩點鐘?請你告訴我,那一家餐廳營業時間這麼久?你那家鸚鵡窩是違規營業的嗎?……」 「喜鵲窩。」她輕聲更正著。「我不管它是什麼豬窩狗窩!」他從床上坐了起來,眼睛直直的瞪著她。「我只知道你不對勁了!采芹,」他把聲音放柔和了:「你是怎麼回事?你到底是怎麼回事?你確實在『喜鵲窩』工作嗎?」「當然。」她驚悸的回答,眼睛大睜著,凝視著他。心臟卻在怦怦跳動。不能讓他知道殷振揚的事,不能讓他知道她「拚命」在幫哥哥還賭債,不能讓他知道殷家的陰影又回來了,不能讓他知道她在「跑場」。她今晚是回家太晚了,但是,怎麼辦呢?「綠珊瑚」咖啡廳加了消夜一場的演奏,彈到現在,她實在無法抽身啊!她已經每根骨頭都在痛了,她的手指都要斷了,她只想躺下來趕快休息。「你知道台北的餐廳,雖然明文規定是上十二點,」她勉強的解釋著:「暗地裡,到凌晨兩三點,照樣營業的也有。」 「為什麼以前你不需要工作到這麼晚呢?」書培的狐疑更深了。「你有秘密嗎?你有瞞著我的事嗎?」 「噢!」她從床上跳了起來,抓起床邊的浴袍,逃避似的說:「不要疑神疑鬼吧!我一直在彈琴,沒有秘密,真的。」她很快的看了他一眼:「我要去洗個澡,我累了!滿身都是汗。」 他不再說話,把雙手枕在腦後,他半靠在床頭上,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浴室門口。他就呆呆的望著那浴室門口發怔,心裡像有十七八鍋熱油在同時煎熬著。采芹,你不是個撒謊的能手,別人撒謊能夠不動聲色,你卻連眼光都不敢和我相對!他咬住嘴唇,為什麼會這樣?她為什麼會變了?是的,她始終在變,她緩慢的變,你自己也明知道她在變!他又想起今天下午,陳樵對他說的話了:「本來不該告訴你的,喬書培,可是我實在熬不住了。你現在在設計公司也拿好幾千一個月,你就那麼需要采芹出去工作嗎?」「怎麼?」他困惑的問。「有什麼不對?」 「你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嗎?」陳樵有些氣呼呼的,接著,就長歎了一聲。「好在,你和采芹也只是同居而已。」 「什麼意思?」他驚愕了,有些心慌膽戰起來。是的,不對!最近什麼都不對,她早出晚歸,成天看不見人影。深更半夜,他常常已經熟睡了她才回來,回來後就疲倦得什麼似的,連溫存的時間都沒有了。「我太累了,書培。」「我很抱歉,書培。」總是這樣的,她躲避他,她拒絕他,而他卻不知道是從何時開始的!「你發現了什麼事嗎?」他問陳樵,心裡已隱約的猜到了一些。「本來不該告訴你的。」陳樵又說。「說吧,少婆婆媽媽了!」他大叫。「知道林森北路有家咖啡館叫『綠珊瑚』嗎?」 「不知道。」「我就猜到你不知道,」陳樵悶悶的說:「昨晚我和何雯在那兒,我們見到了采芹。她不是一個人,有另外一個彈電子琴的男人和她在一起,他們表演了雙人奏……」陳樵呆望著他。「采芹沒有發現我們,那咖啡館光線很暗,我們又待在一個角落裡。可是,我們看他們卻看得很清楚……」陳樵蹙緊眉頭,從牙縫裡迸出了一句話:「他媽的!喬書培!天下女人多得很,別認定一個殷采芹吧!」說完,他轉身就走。 他一把握住他胸前的衣服。「說清楚一點!」「還要怎麼清楚?」陳樵一股代他「窩囊」的樣子。「那男人又高又帥又性格,彈一手好琴,采芹跟他在一塊兒。他們……」他瞪著喬書培。「書培,我們都戀愛過,是不是?我不會看走眼的,他們──親熱得厲害!那男的對她噓寒問暖,一會兒遞酒,一會兒遞咖啡,已經無微不至了!」 他幾乎昏倒。第一個衝動是立即趕到那個什麼綠珊瑚紅珊瑚的地方去,把他們一起捉住。但是,理智立即克服了這股衝動,或者,是陳樵神經過敏!或者,是陳樵安心破壞,他們一直就反對他和采芹,他們一直投蘇燕青一票!不不,不能莽撞,他寧願聽采芹自己說。這是不可能的事,絕不可能的事!他的采芹?他那一往情深的采芹?怎麼可能?怎麼可能?怎麼可能?他為了她,連過年都不回家,他為了她,連父子親情都置之不顧!天知道,他多想父親!可是,為了她啊!他以為,他們曾有過的冷戰時期都過去了,最近,他們已經不再嘔氣,不再吵架了!難道……難道……這種「平靜」竟意味著她的「變心」和「背叛」!他不敢想了,真的不敢想了。於是,他回了家,耐心的等待著她,在每一秒鐘,每一分鐘的煎熬裡等待著她,在那要撕裂他的痛楚和鬱怒下等待著她──直到她終於回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