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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頁     瓊瑤    


  她瞪著他,笑了,這是她今晚第一次笑。

  「你在說笑話。」她說。

  「一點都不說笑話!」他正色說,正經得不能再正經了,他眼中幽幽的閃著光,深沉的盯著她,他的語氣鄭重、嚴肅、誠懇、堅定、而溫柔:「我說過,我會等你到頭髮變白!我在等著,你們的故事並沒有完,我在等著!」

  她驚愕的看著他,他眼底的柔情使他惻然心動。他那固執的語氣更讓她迷惑,她還來不及說什麼,就發現餐廳經理在對他們行注視禮了。她正想起身,他一把拉下了她的身子,粗聲說:「你坐著,多喝點冰水,你起碼燒到三十八度!如果你那個見鬼的喬書培不懂得如何照顧你,就只好由我來照顧你!你不要動,我去代你彈琴!」

  他站起身子,對餐廳小弟俯耳低語了兩句話,就逕自往電子琴的方向走去。她靠進了椅子裡,忽然覺得渾身乏力,頭痛欲裂。她一直忙著敘述,忙著傾吐,直到此刻,才覺得自己是真的病了。她用手支著額,昏昏然的坐在那兒,心裡有點亂糟糟的。怎麼,她已經有了書培,為什麼還會對關若飛的深情心動?虛榮啊,采芹,你是虛榮的,你只是因為自己還有女性的吸引力,就獲得安慰了。那麼,喬書培對蘇燕青呢?會不會也有這種心情?想到這兒,她是真正的發起愣來了。就在她發愣的時候,小弟送來了一盒阿司匹靈藥片,一壺冰水,一張小紙條:「請幫我一個忙,吃藥,休息。不要再想了,我唱歌給你聽!」她愕然的看著紙條和藥片,又聽到他在唱那支歌了:

  「不管你的心在何處流浪,

  我一直在這兒癡癡盼望,

  你的每個微笑我都珍藏,

  你的眼淚是我致命之傷,

  不管歲月怎樣消逝,我等待你直到白髮如霜……」

  第二十五章

  冬天來臨的時候,采芹和關若飛已經成為無話不談的朋友了。他們之間的友誼是奇怪的,采芹對他幾乎沒有秘密,她有煩惱,告訴他,她有快樂,也告訴他。她受了委屈,他給她安慰,她有了憂愁,他逗她開心。為了她,他把別的餐廳的演奏都辭掉了,她值早班,他也在場,她值晚班,他也在場。在那固定的角落裡,他們總保留一個桌子,兩人聊聊天,彈彈琴,唱唱歌,彼此欣賞彼此的演奏,彼此輪流著出場。這樣,采芹發現,她每天和關若飛在一起的時間,已經遠超過了和喬書培在一起的時間。

  但是,關若飛不論怎麼努力,他始終闖不進她的心靈深處去,對於他的癡纏,她用一種近乎母性的溫柔來容忍他,像個母親原諒孩子的淘氣一樣。她總是微笑的、忍耐的、寬容的說一句:「別胡鬧了!」她這簡簡單單的四個字,總像兜頭的一盆冷水,冷到他的心裡去。許多時候,他跟自己生氣,為什麼要喜歡她?為什麼要迷戀她?為什麼要聽她不住口的談喬書培?然後,有一天,她告訴他,她和喬書培間又嘔了氣,因為喬書培發現她的皮包裡有一包香煙。她歎息著說:

  「我知道不該抽煙的,可是,我有時好無聊,好苦悶,好心慌,我就非點一支煙不可,我並不是有煙癮,只是燃上一支煙,我好像就能排除一些東西……」

  「我懂,」他握握她的手,瞭解的看著她:「那東西的名字叫『寂寞』!」「寂寞?」她怔了怔,沉思著。「我想是的,你怎麼知道?」

  「因為我也是這樣抽上煙的。」他點了一支煙,遞給她:「你不用在我面前忌諱抽煙,我不反對你抽,也不會反對你喝酒!」他忽然死盯著她,沉聲問:「你到底預備什麼時候和他分手?」她搖搖頭,又是那個忍耐的、寬容的微笑。

  「你又要胡鬧了!」她說。

  他忽然控制不住自己了,坐正了身子,他一把握牢了她放在桌面上的手,沉聲的說:

  「你跟著他只是受罪,受苦受難受折磨,你怎麼這樣糊塗,這樣執迷不悟?他不能給你婚姻,不能給你幸福,甚至不能給你起碼的尊敬和照顧,更別談如何去欣賞你的才華了!采芹,他不愛你,他只愛他自己,只欣賞他自己,你是他生活裡的點綴,而不是他生命的全部!你懂了嗎?懂了嗎?」

  她睜大眼睛看他,吸了口煙,她的手指微微顫抖:

  「關若飛,」她震顫著說:「你是個卑鄙的小人!你這種惡意破壞是不可原諒的!」「我卑鄙?」他揚了揚眉毛,更緊的握住她。「我雖然卑鄙,我是個愛你的男人,那個大學生可能很神聖,他卻只是個高高在上的神。你不能抽煙,你不能喝酒,你不能做這個,你不能做那個……天啊,你難道不明白,他只是挑剔你!而真正的愛情裡是沒有挑剔的,即使是你的缺點,經過愛神的魔杖點過,也會變成優點!采芹,」他靜靜的看著她:「你嫁給我吧,我們結婚去!」「嫁你?」她張大了嘴:「別胡……」

  「不要再用胡鬧兩個字!」他及時阻止。「你知道我不是胡鬧,我很認真。我要娶你,一個男人只有在決心走上結婚禮壇的時候,才是完全奉獻了自己。因為婚姻對大多數男人來說,都有若干的犧牲,犧牲自由,犧牲獨來獨往的生活,犧牲對別的女人的吸引和興趣。還要負上終身的責任。所以,婚姻是需要勇氣的。采芹,如果喬書培真愛你,他為什麼不和你結婚?」「他還在讀書啊,他還沒有正式職業啊,他還沒有通過他父親那一關啊……」「借口!借口!借口!太多的借口!」他低喊著:「他甚至不怕你被別人搶去?」「他……他……」她囁嚅著:「他知道我不會被別人搶去!」

  「真有信心!」他冷哼著:「你不是他的愛人,不是他的妻子,你是他忠心的奴隸……」

  「不用這樣諷刺我!」她傷心的垂下了睫毛,用力從他的掌握裡抽出了手來。「他說過他要娶我,他說過他重視婚姻,他說只有兩個有決心終身相守的人,才有資格走上結婚禮壇……」「那麼,他一定是沒有決心的那個人了,否則,他不會拖上這麼久,他早該把所有的問題都解決了……」

  「關若飛!」她蒼白著臉喊:「你如果繼續說這種話,我就再也不要理你了……」「你……你……」他跳了起來,轉身就走:「你是個不可理喻的傻子,你是個白癡!不理我!你可以不理我!最好你不要再理我,免得我也變成白癡!」

  他走了,離開了西餐廳。一連有五天,他不再在她上班的時候來報到了,那個固定的桌子變得空空的了。她有些悵悵然,有些若有所失。關若飛不出現,她更寂寞了,在彈琴的空隙時間裡,她常常坐在那兒,傻傻的,呆呆的,孤獨的燃起一支煙,看著那煙霧在空中擴散。這樣,到第六天,她又在那空隙時間呆坐著,忽然,就有個陰影罩在她頭上了,忽然,有人從桌面推給她一杯馬丁尼,她抬起頭來,接觸到關若飛憔悴的面頰和憔悴的眼睛。他在笑,連那個笑容都是憔悴的。「不認識你多好!」他說。「那時,我的生活是無牽無掛的!」

  她的睫毛垂下去片刻,再揚起來時,那眼珠亮晶晶的閃耀著喜悅,這喜悅的光芒足以燃起他心裡的希望了。他在她對面坐下來,仔細的去看她:

  「有沒有想念過我?」他問。

  「是的。」她坦白的說:「是的。」她再說,輕輕的歎了口氣。「好,」他點點頭。「以後,我再也不說讓你掃興的話,我想過,假若真得不到你的愛情,我還可以有你的友誼。兩樣都沒有的日子實在不好過。」他舉起自己的酒杯。「為我們的友誼乾一杯?怎樣?」她爽快的飲乾了杯子。

  從此,關若飛真的不再攻擊喬書培,不批評,也不破壞,他只用一種強韌的忍耐力,株守在他的角落裡,等待著這故事的結局。「任何故事,都該有個結局!」他說。

  是的,任何故事,都該有個結局,采芹卻不知道,她的結局到底會怎樣?這個冬天好冷,那小屋正像房東太太說的:「夏天熱得要命,冬天冷得要死。」每個木板隙縫裡都灌進來冷風,窗子永遠關不密。采芹買了電熱器,但是,電熱器仍然烤不暖那冷冰冰的屋子。而且,這個冬天總是下雨,淅淅瀝瀝的,到處都濕,這又濕又冷的冬天似乎把什麼都凍住了,連「愛情」也「凍」住了。連日來,喬書培的情緒變得非常不穩定,他似乎藏著什麼心事,一天到晚鎖著眉頭,愁眉不展。采芹不太敢詢問他,因為他像個易爆的火藥庫,任何一點星星之火,都足以引起一場爆發。她只是悄悄的窺探著他,悄悄的研究著他,悄悄的關懷著他。這樣,到了期終考的最後一天,他終於向她攤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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