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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頁 瓊瑤 他在海邊來來回回的跑了一次又一次,跑得渾身大汗,跑得氣都喘不過來了。然後,他把頭整個浸進海水裡,再抬起頭來,他覺得自己渾身都是「海」的味道了。拂了拂那濕漉漉的頭髮,他再看看手錶;七點半了,可以去找她了。雅麗一定會嘲笑他,噢,讓她去嘲笑吧! 他用小跑步跑回小城,一路上,對每一個他碰到的人笑。賣菜的、賣魚的、上班的、上學的……他對每個人笑。漁夫呵,小販呵,老師呵,學生呵,小姑娘呵,阿巴桑呵……你們都來分享我的喜悅呵!他終於停在雅麗家的門口。 雅麗的雜貨店才剛剛在卸門板,他對著裡面東張西望,衝著門口的夥計笑。於是,雅麗出來了。看到他,雅麗微微一怔,一句話沒說,她轉身就往屋裡衝去。懂事的雅麗呵,你知道我來做什麼。他靠在門口的柱子上,對著雜貨攤子笑,期待和喜悅像兩隻鼓棒,正交替的捶擊著他的心臟,他用手按住心臟,少不爭氣好不好?為什麼跳得這樣凶! 雅麗又跑出來了。他伸長脖子往她身後看,沒見到采芹,怎麼,她還害羞嗎?還是尚未起床呢? 「喬書培,」雅麗拉住他,把他拖向了街角。「她已經走掉了。」他怔了怔,瞪著她,不解的皺起了眉頭。 「你是什麼意思?什麼叫走掉了?你是說,她去找我了?還是在什麼地方等我?」「不是,不是,」雅麗拚命搖頭。「她是走掉了。她坐早上五點鐘的火車走了。」喬書培的心臟「咚」的一下,就掉進了一個無底的深淵裡,他的呼吸幾乎停止了,手心冰冷,他死盯著雅麗,不信任的,昏亂的,惱怒的說: 「不要開玩笑,雅麗,不要開這種玩笑。」 「我沒有開玩笑。」雅麗睜大了眼睛,眼裡閃起了一抹淚光。「她一夜都沒睡,坐在那兒寫啊寫啊,她寫了封信給你……」她從口袋裡掏出一個信封,遞給他。「早上五點,她就搭最早的一班火車走了。」 他接過那信封,瞪著信封上的字: 「 留交 喬書培 」他心裡有些明白了,有些相信了。他忽然覺得天旋地轉起來,忽然覺得太陽變成了黑色,他把身子靠在牆上,腦海裡還有份掙扎著的思想,和殘餘的理智。 「為什麼?」他喃喃的說:「為什麼?早上五點鐘,那時我已經起來了,我還來得及阻止她,……火車?她到哪兒去了?」他一把握住了雅麗的手臂:「她的地址呢?給我她的地址!」 雅麗掙開了他的掌握。 「沒有。她根本沒告訴我她從哪兒來,或者要到哪兒去。我也不知道她的地址。你為什麼不看看她的信呢?或者,她會在信裡寫得清清楚楚,或者,她會在信裡告訴你她在什麼地方等你!」一句話提醒了喬書培,放開了雅麗,他慌忙抽出信箋,一看,竟密密麻麻的寫了好幾張信紙。心裡就涼了一半,不祥的預感,立刻把他牢牢的抓住了。握緊信箋,他不再追問雅麗,就逕自往海邊走去。他又回到了海邊,回到那岩石前面,回到他們昨晚接吻擁抱的所在。他在那岩石上坐了下來,攤開信箋,好久好久,他不敢去看那字跡。最後,他終於咬咬牙,對那信箋仔細的、一口氣的看了下去: 「書培:當你收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離開這小城了。可能永遠離開,而不再回來了。換言之,我和你之間,大概也就緣盡於此了。 別恨我,書培,也別怪我,書培。要知道,在你對我根本還不怎麼樣注意的時候,我就愛上了你。 或者,童年的愛情都是糊糊塗塗而不自覺的,但,在我好小好小的時候,就那麼依賴你,那麼崇拜你,那麼喜歡你……只有在跟你相聚的時候,我才會快樂,我才會歡笑,會唱歌。小時候,許多事都為你做的。 我至今記得,畢業晚會上,我因為有你而跳那支「天鵝湖」,可是,你並不欣賞,也不喜歡,那晚,你對我好凶好冷淡,你拒絕我的邀請……知道嗎?書培,那晚我竟哭了一整夜。而且,從此之後,再也不學芭蕾舞! 我重提這件往事,只是要告訴你,你在我心裡的份量。從小,你就品學兼優,常使我欣羨不已,我苦練鋼琴,只因為你愛聽。初中時,每次音樂晚會,你坐在那兒,我就彈得悠然神往,你走了,天地就也等於零了,我也就意興索然了。這些事,你是不會知道的,你一直那樣自傲,又那樣超然,你不會曉得,我從小就愛你!愛得好深好固執,愛得好瘋好熾烈。當然,我也瞭解我們間的距離,我出身豪門(怎樣可悲的『豪門』!)你出身於詩書之家,你父親像希臘的『苦修者』,是個哲學家、藝術家、兼隱士。 我父親卻是個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人。我們家生活奢華,你們家生活清苦。貧富之分,還構不成我們間的問題,最大的問題是,我們兩個家庭,在精神上、思想上、境界上的距離,這距離像一片汪洋大海,簡直難以飛渡!信不信?我很早就在為這距離造船、架橋。我念了很多書,包括中外文學。尤其在我被充軍到蘇澳去以後,我拚命苦學,我背唐詩,念宋詞,甚至猛K元曲。只希望有一天,你父親會接納我,認為我也有一點點『墨水』,能配得上你。哦!書培,你決不會相信,我用心多苦! 可是,我家出事了。父親鋃鐺入獄,粉碎了我所有的計劃,也粉碎了我的未來。哦,書培,請你原諒我,今夜,我沒有對你說實話,我騙了你,騙你認為我們還有『未來』,因為,我實在不忍心破壞這麼美麗的晚上。奇怪,書培,我們認識了十三年,你為什麼等到今夜才吻我?我們真浪費了很多時間,是不是?現在,讓我向你坦白我的實際情形吧。書培,我沒有考大學,因為,我連高中都沒有讀畢業。父親出事之後,我就被迫輟學了,那陣子家裡好亂,所有的錢財,充公的充公,被捲逃的捲逃,只一剎那間,我們就從『豪富』變成了『赤貧』。這還沒關係,問題是我們如何生活下去。哥哥一直沒有好好念過書,出事後,他乾脆一走了之。我的生母和『河馬』,日日奔波於營救父親……這之間的艱苦情況,決不是你能想像的。往日的親友,忽然間都成了陌路,我們母女三個,處處遭人白眼,而父親在獄中,多少需要錢用,於是,我成了家裡唯一的財產!別緊張,書培,我再潦倒,也不會走上墮落的路,更不會走入風塵,這一點,你必須信任我。這些日子,我和母親反覆思量,唯一可行的路,是接受D君的資助。原諒我不願直書他的名字。D是一個很有辦法的人物,他答應為父親上訴,並保證能有幫助。我想,寫到這兒,你應該明白了,我已經在今年五月,和D君訂了婚,馬上,我就要嫁入D家了。 書培,我原不該再回來這一趟的,我原不該再見你這一面的。讓你就這樣以為我已經從世界上隱沒了,可能對我們兩個都好得多。可是,我在大專聯考的放榜名單裡,找到了你的名字,你知道,我多為你高興呵!於是,想見你一面的慾望,把什麼理智都淹沒了,我覺得,我不見你這一面,我簡直就會死掉了。所以,我回來了,所以,我見到了你!所以,我不能跟你計劃未來!你懂了嗎?可是,書培,今夜,你『怎麼可以』用這樣強烈的熱情來迎接我啊!你為什麼不像小學畢業那晚那樣冷冰冰,讓我可以死心離去啊?你『怎麼可以』這樣纏綿溫柔,讓我簡直夢想你是從童年時就在愛我的了。你怎麼可以?怎麼可以?怎麼可以?書培,你已經把我的五臟六腑都攪得粉粉碎了,你知道嗎? 我必須逃走了,否則,我會置父母於不顧,我會連天塌下來都不管,而跟定你了。我也想過,或者,我即使嫁給D,也不見得能幫助爸爸。你瞧,你幾乎讓我不顧一切了。可是,書培,你已經是大學生了,我只是個讀到高一的鄉下姑娘,我配不上你,我『必須』配不上你,我『一定』配不上你,我非用這一點來說服自己不可。否則,我會跟你去台北,會跟你到天涯海角,我會跟定了你! 今夜,我曾經安心想委身於你,別說我不知羞呵。目前,我還純潔得像張白紙,你實在應該擁有我的!你早就擁有我的心了,我又何必去在乎我的身體呢?我是安心要給你的,因為,我不甘心給別人,真不甘心!可是,書培,你實在是個『君子』,這樣也好,讓我們開始得『純純潔潔』,結束得『乾乾淨淨』!我走了,書培。再見面時,我可能已紅顏老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