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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頁     瓊瑤    


  「你母親出身豪富,是個世家之女,祖父是翰林。她很美,很美……你想像不出來的美。」父親深思的說,臉上卻淡淡的,毫無表情,像是在說別人的故事。「我和她是在大學裡認識的,兩人一見鍾情,愛得天翻地覆。當時,我正半工半讀,因為我隻身來台,無親無故,生活過得非常清苦。我們的愛情受到了阻力,她父親並不是不講理,而是很實事求是。他承認我有才華,有抱負,卻叫我『拿出實際的成績來,才可以談婚嫁』。你母親……她那麼愛我,她在我一點成績也沒有的時候,就和我私奔了。」父親停止了敘述,在那一剎那間,喬書培注意到,父親臉上閃過了某種溫柔,某種深刻的溫柔。他望著桌上的檯燈,若有所思的用手指拂弄著燈罩上的穗子。

  「我和你母親公證結婚,然後就開始了一段漫長而艱苦的生活。當我們結婚前,你母親對我說過:你是神,我跟你,你是鬼,我跟你,你是富翁,我跟你,你是乞丐,我也跟你!今生今世,如果你敢把我從你身邊趕開,我立刻就跳樓!死了之後,變成鬼,我還是要跟著你!」喬雲峰住了口,把眼光從檯燈上收回來,落在喬書培的臉上,他深沉的,含蓄的,鄭重的說:「書培,永遠不要相信女人的誓言,永遠不要相信女人的愛情,世界上所有的海誓山盟,到最後都成虛幻!」

  喬書培默默的瞅著父親,過了很久,才低聲問:

  「後來呢?」「婚後,我們過得很苦,我一向不太適合於大都市的惡性競爭,我與世無爭而又生性淡泊,這種個性,是二十世紀的廢物。我的工作總是碰壁,生活的壓力使你母親面臨整個的幻滅,你出世以後,生活更苦了。我再也不是你母親心目裡的英雄了,她畢竟是個嬌生慣養的大家小姐,她看不慣我的日坐書城,她嘲笑我的自命清高,往日,她所欣賞我的地方,成為日後她所輕視我的地方。書培,記得你以前參加圖畫比賽落選的事嗎?」「記得。」「你母親,她要的是『獎』,而不是『畫』。我呢?偏偏是『畫』,而不是『獎』。」喬雲峰自嘲的微笑起來,那微笑顯得又寥落,又失意,又蒼涼,又憂鬱。「後來呢?」喬書培再問。

  「後來,」父親忽然振作了一下,提高了聲音:「她遇到了一個獎!」「一個獎?」「是的。她遇到另外一個男人!一個二十世紀的男人,積極、奮鬥、有前途、有事業……有一切我所沒有的優點,一個像她父親一類的男人。於是,她離開了我們。所有的海誓山盟都成過去,她毅然決然的離開了我們。」

  喬書培不說話,只是默默的瞅著父親,好久好久,他們父子二人,相對凝視,彼此在彼此的眼底,去閱讀著對方的思想。然後,喬書培低問:

  「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

  「你知道我為什麼要告訴你這些。」喬雲峰說,深沉而誠摯的望著書培,語重心長的說:「忘掉殷采芹吧!」

  他震動了一下,不說話。

  「答應我,書培,」喬雲峰繼續說:「永遠不要為情所困,永遠不要為情所苦。尤其,決不要為一個女人,付出你全部的感情,那會使你整個精神生活,面臨破產。」

  他凝視父親。「你破產過嗎?」「是的。幸虧我有你,從你身上,我又一點一滴的積蓄起來,現在你是我的全部財產了。你──會不會再讓我破產一次呢?」他深深的瞅著兒子。

  喬書培感動而震撼了。他望著父親,情不自禁的喊了一聲:「爸爸!」於是,他們父子之間,再也不談這件事。而喬書培呢,他開始「努力」的去「遺忘」殷采芹,反正,她不再來信了。反正,她目前的行蹤何處,他都不知道。反正,他的功課已經越來越忙了。反正,他和殷采芹,原也沒有進入到什麼「情況」,反正,他馬上就要聯考,功課已經壓得透不過氣來。

  這樣,直到他高中畢業,直到他已考完聯考。直到放了榜,他考上師大藝術系。就在他和父親準備著他的行裝,就在他要去台北就讀的那最後一個假期,殷采芹不聲不響的回來了。

  那天黃昏,他一點心理的準備都沒有,整天,他都幻想著台北的大學生活。白天,他辦了許多事。黃昏時,雅麗忽然來找他,把他拖出家門,她神神秘秘的遞給他一張紙條,他還以為是小胖托他辦什麼事。小胖沒有考上大學,即將入伍受軍訓。他毫不在意的打開紙條,那熟稔的、娟秀的字跡就一下子跳進了他的眼簾:「晚上八點鐘,我在巖洞前面等你。」

  他驚跳起來,一把抓住了雅麗。

  「她回來了?」他傻傻的問。

  「當然哪!否則誰寫給你的條子?」雅麗笑著說。

  「她住在什麼地方?白屋嗎?」

  「白屋還能住嗎?你越來越傻了!她……暫時住在我家。」

  「暫時?她一個人回來的嗎?她媽媽呢?」

  「啊呀,你把問題留下來去問她吧!」雅麗急著要走。

  他又一把抓住了雅麗。

  第十章

  「等一等,為什麼要到晚上?我現在就去看她!」

  雅麗按住了他。「你還是聽她的安排吧!急什麼呢?三年都這麼過去了,三小時還等不了嗎?」等不了嗎?三小時都等不了嗎?那確是世界上最難捱的三小時!他根本一分鐘都沒有遲延,握著紙條,他就徑直來到海邊,坐在那熟悉的岩石上,那巖洞就在身後,他坐在那兒,用手托著下巴。整整三小時,他像根老樹,像塊化石,像那岩石的一部份,他動也不動,只是坐在那兒,看太陽沉落,看彩霞滿天,看暮色來臨,看海鳥飛翔……看夜色不知不覺的降臨,看月亮不知不覺的升起,看海面不知不覺的灑下了點點星光……忽然,像受到什麼神秘力量的牽引,他驀的轉過頭去,於是,他看到了她!她站在海邊,無聲無息的站在海邊,正默默的對他這兒注視著。她穿了件白色碎花的軟紗襯衫,同質料的大裙子,披著一頭如雲長髮,佇立在那月光下的沙灘上。海風捲起了她的衣衫,舞動了她的長髮,她身長玉立,衣袂翩然。如詩,如畫,如夢,如煙,如霧,如仙,如幻……如海面幻化的仙靈,如月光織成的幻影……他慢慢的站起了身子,傻傻的對她凝望。她也一動不動,只是站在那兒,遙望著他。他們就這樣對峙了好一會兒。然後,他走下了岩石,一步一步的,他往她那兒緩慢的移過去,移過去,當他走近了她,他們之間,只剩下一步路的距離,他站住了。月光清晰的照射在她臉上,三年!三年的時間,把一個少女變成了仙子,把美麗已化為神奇!她雙眉入鬢,雙目如星,那流動的眼波,那長而微卷的睫毛,那粉紅色的雙頰,那小小的、顫動的嘴唇……他看著,看著,看著,不信任的看著,從她的頭髮,看到她的腳尖。她也同樣在看他,那盈盈如秋水的眸子閃爍著幽柔的清光。然後,不知怎的,她一下子就投進了他的懷中,他緊擁著她,連思想的餘地都沒有,他的嘴唇就緊貼在她那柔軟、細膩、而濕潤的嘴唇上了。

  雖然,他們從小娃娃的時代就已經認識,雖然,他們已經共同在海邊度過不知道多少黃昏,雖然,他們也為了彼此而付出了代價,雖然,他們也因相知相許而引起過軒然大波……但是,他們卻直到如今,才為彼此獻上了自己的初吻。

  那是怎樣暈眩的一刻呵!天地似乎在這一剎那間才混沌初開,生命之火似乎在這一剎那間才熊熊燃燒,大海狂濤似乎在這一剎那間才翻滾洶湧,心靈與心靈似乎在這一剎那間才撞擊出火花……他呼吸炙熱,心臟狂跳,週身的血液,像海浪般在喧囂奔騰。終於,他抬起頭來,用雙手緊捧著她的面頰,他貪婪的、逡巡的注視著她,昏亂的低歎著說:

  「你怎麼可以這樣子!怎麼可以!」

  她在他的埋怨下微微悸動。

  「怎麼樣?什麼怎麼可以?」

  「你怎麼可以這樣子美!怎麼可以這樣子迷人呵!」他低喊著。「你怎麼可以三年沒有蹤跡,然後忽然從海底升起來一樣站在我面前!你怎麼可以!怎麼可以這樣子把我捉住!讓我渾身像火似的燃燒起來!」

  她閉了一下眼睛,那兩排睫毛密密的垂著,微微的顫動著,有水珠逐漸的浸濕了那睫毛,於是,他飛快的把嘴唇壓在那睫毛上,吮去了那兩滴露珠。然後,他把她的頭緊擁在胸前,用他那男性的、有力的胳膊,把她緊緊纏住。他的嘴唇埋在她鬢邊的黑髮裡。「不許哭,絕對不許哭!」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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