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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頁     瓊瑤    


  「你知道All  Kinds  of  Everything那支歌嗎?」

  不等我回答,他開始用英文唱那支歌:

  「萬事萬物,萬事萬物,

  都讓我想起你——不由自主。」

  他停住了。又抬頭去看天花板,淚珠在眼中滾動。

  「我不敢怨恨上帝,」他說:「我不敢怨恨命運!我只是不懂,這些事為什麼發生在我們身上。當年,我和鴕鴕逛來來百貨公司,她在許願池許了三個願。為了我們三對。結果,徐業平和方克梅散了!小偉淹死了,丁香進了療養院。最後剩我們這一對,現在,連鴕鴕都去了。三對!沒有一對團圓!為什麼是這樣?為什麼是這樣?人,都會死的,每個人都會死!我沒為對面的老婆婆哭,我沒為太師母哭……可是,我為小偉哭,我為鴕鴕背我為我們這一代的懵懂無知而哭!」

  他越說越激動,他不介意在我面前落淚了。我也不介意在他面前含淚了。「韓青,」我停了很久才說:「對生命而言,我們每個人都是懵懂無知的。」「你瞭解生命嗎?」他問。

  我沉思良久,搖了搖頭。

  「我從不敢說我瞭解任何事,」我從心底深處說出來,坦白、誠懇的看著韓青。「更不要談『生命』這麼大的題目。我只覺得,生命本身可能是個悲劇,在自己沒有要求生命的時候就糊糊塗塗的來了,在不願意走的時候又糊糊塗塗的走了。不過,」我加重了語氣:「人在活著的時候,總該好好活著,不為自己,而為那些愛你的人!因為,死亡留下來的悲哀不屬於自己,而屬於那些還活著還深愛著自己的人!例如你和鴕鴕!鴕鴕已無知覺,你卻如此痛苦著!」

  他吸著,沉思著。他的思想常在轉移,從這個時空,轉入另一個時空,從這個話題,轉向另一個話題,忽然間,他又問我:「你會寫這個故事嗎?」

  我想了想。「不知道。」我看著手邊的稿紙。「這故事給我的感覺很淒涼,很久以來,我就在避免寫悲劇!那——對我本身而言,是件很殘忍的事,因為我會陷進去。尤其,你們這故事……其實,你們的故事很單純,並不曲折,寫出來能不能寫得好,我沒把握。而且……」我沉思著,忽然反問他一句:「你看過我的小說嗎?」「看過,就因為看過,才會來找你。總覺得,只有你才能那麼深刻的體會愛情。」我勉強的笑了笑。「總算,也有人來幫我證實,什麼是愛情。你知道,在我的作品中,這是經常被攻擊的一點,很多人說,我筆下的愛情全是杜撰的。還有很多人說,我把愛情寫得太美、太強烈,所以不寫實。這些年來,我已經很疲倦去和別人爭辯有關愛情的存在與否。而你,又給了我這麼一個強烈深切的愛情故事。」「是。」他看著我,眼光熱切。「我不止親自來向你述說,而且,我連我的日記——一個最真實的我,好的,壞的,各方面,都呈現在你面前。還有那些信,我能保存我寫給鴕鴕的信,是因為方克梅的關係。鴕鴕不敢把信拿回家,都存在小方那兒。鴕鴕死後,小方把它們都交給了我。所以,你有我們雙方面的資料。」我仍然猶豫著。「你還有什麼顧忌嗎?」他問。

  「不是你的問題,是我的問題。」我說,試著要讓他瞭解我的困難和心態。「這些年來,我的故事常結束在有情人終成眷屬那個階段。事實上,人類的故事,並不是『終成眷屬』就結束了。可能,在『終成眷屬』之後才開始。男女間從相遇,到相愛,到結婚,可能只有短短數年。而婚後的男女,要共同走一條漫漫長路,長達數十年。這數十年間,多少的風浪會產生,多少的故事會產生。有些人在風風浪浪中白頭偕老,也有些人在風風浪浪中勞燕分飛。但是,故事寫到終成眷屬就結束,是結束在一個最美好的階段。」我凝視他。「你懂嗎?」

  他搖搖頭。「不太懂。」「你和鴕鴕的故事……」我繼續說:「很讓我感動,在目前這個時代,還有一對年輕人,愛得如此轟轟烈烈,我真的很感動。只是,我很怕寫悲劇,我很怕寫死亡,因為所有悲劇中,只有死亡是不能彌補的!你們這故事,讓我最難過的,是——」我很強調的說:「它結束在一個不該結束的地方!」

  他抬眼看我,眼中忽然充滿了光彩,他用很有力的語氣,很熱烈的說:「它雖然結束在不該結束的地方,但它開始在開始的地方!認識鴕鴕,愛上鴕鴕,雖然帶給我最深刻的痛苦,可是,我終身不悔!」我愕然的看他,被他那強烈的熱情完全感動了。

  「好!我會試試看!」我終於說:「不管怎樣,這故事很感動我,太感動我!我想,我會認真考慮去寫它。可是……」我沉吟了一下。「為什麼要寫下來?為什麼你自己不寫?」

  「你認為我在這種心情下,能寫出一個字來嗎?」他反問我,注視著我。「你記得鴕鴕的木棉花嗎?」

  「是的。」「她一直想寫一本書,寫生命,寫木棉花。現在,她什麼都不能寫了,而木棉花年年依舊。我只想請你,為我,為鴕鴕,寫一點什麼,像木棉花。」

  「木棉花。」我沉吟著。「我窗外就有三棵木棉樹。很高很大的。」「我看到了。」「然而,你們的木棉花代表什麼?」

  「鴕鴕說它有生命力。我覺得,那麼艷麗的花,開在那麼光禿的樹幹上,有一種淒涼的美,悲壯的美。」

  是嗎?我沉思著,走到窗前,我拉開窗簾,夜色裡,三棵木棉樹聳立著,這正是綠葉婆娑的季節,滿樹茂密的葉子,搖曳著。在街燈的照射下,每枝每葉,都似乎無比青翠,無比旺盛。「木棉花是很奇怪的,它先開花,等花朵都凋謝了,新葉就冒出來了。」我看著那三棵樹,思索著。「你的鴕鴕,或者也是朵木棉花,凋謝之後,並不代表生命的結束。因為木棉樹的葉子,全要等花謝了之後再長出來,一樹的青翠,都在花謝了之後才來的!」他看著我,懷疑的。「是嗎?鴕鴕只是個沒沒無聞的女孩,即使她那麼聰明,那麼有才華,她沒有留下任何東西!我找不出屬於她的葉子!她就是這樣,凋謝了就沒有了。」

  「是嗎?」我看他,反問著。「看樣子,你把這題目交給我了?好吧,讓我們來試試看,看能不能為鴕鴕留下一些東西,那怕是幾片葉子!」他看著我,非常真摯,非常誠懇,而且,他平靜了下來。

  「謝謝你!」他說。他告辭的時候,天色已有些濛濛亮了,我送他到門口,看著他孤獨的影子,忍不住問了句:

  「以後預備做些什麼?」

  「以後?」他歪著頭想了想,忽然微笑了起來,這是他整晚第一次笑。「等我有能力的時候,總有那麼一天,我會去巴黎,去香榭大道,去羅浮宮,去拉丁區……然後,我會說:鴕鴕,我終於帶你來了!」他走了。走得居然很瀟灑。

  我在花園裡還站了一會兒,發現有幾朵沙漠玫瑰枯萎了,我機械化的走過去,摘掉那謝掉的花朵,心中朦朧湧上的,是李後主最著名的詞句: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

  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

  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

  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我的眼眶又濕了。人生就是這樣的。怎怪我一直重複著類似的故事?前人的哀痛與無奈,在現代的今天,豈不是同樣重複的存在著?豈不是?

  我走回屋裡,讓一屋子的溫暖來包圍我,人,該為那些愛自己的人好好活著,一定,一定,一定。—全書完—

  一九八二年九月七日深夜初稿

  完稿於台北可園

  一九八二年九月十日深夜修正於台北可園

  一九八二年九月十五日午後再度修正於台北可園

  後記

  韓青在七月三十一日來訪以後,我就知道,我一定會寫這個故事了。或者,我也該讓這故事在我記憶中藏上三年五載,再來提筆。但,我竟連一日的耽擱都沒有,就在八月一日晚間,立刻提筆寫起「匆匆,太匆匆」來。對我自己而言,這幾乎是一項「奇跡」。我一向不肯很快的寫「聽來的故事」,我需要一段時間來消化它,來吸收它,來回味它,直到我確認它能感動我,說服我,也確認它本身有力量能支持我從頭一個字,寫到最後一個字,我才會開始去寫它。

  不知道是什麼力量,是韓青的懇切,是鴕鴕在冥冥中協助,我居然這麼快,這麼毫不猶豫的提筆,而且,立刻,就把整個自我都投進去了。八月,天氣正熱,埋首書桌一小時又一小時,並不是很「享福」的事。可是,就和往常一樣,我感動在我筆下的人物裡,我感功在鴕鴕和韓青的熱情裡,我感動在他們相遇、相知、相愛的各種小節中,於是,我又忘記了自我。我在本書的「楔子」和「尾聲」中,都已詳細交代過本書的故事提供者,和資料來源。在這兒,我就不再贅述什麼。我想,讀者也不會再追問這故事的真實性。不過,我早就說過一句話,不論多麼真實的故事,經過我重新整理,編輯,去蕪存菁以後,故事的寫實性或多或少要打相當大的折扣。畢竟,我並不在寫「傳記」,我只寫一個「故事」,故事中令我感動的地方,我會強調的去描述,故事中有我自己不能接受的地方,我就會把它刪除掉。因而,不論多麼真實的小說,經過作者再寫出來,總會與事實仍有段距離。不過,本書中所有引用的書信、日記、小詩、小箋……都出於鴕鴕和韓青的手筆,故事的進展,他完全依照他們的資料記載去進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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