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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頁     瓊瑤    


  老師們面面相覷。私下調查,這孩子出生十分複雜,彷彿既不是魯森堯的女兒,也不是李玉蘭的女兒,戶籍上,豌豆花的母親填的是"許氏",而楊騰和那許氏,在戶籍上竟無"婚姻關係"。

  於是,豌豆花的公案被擱置下來,全校那麼多孩子,也無法一個個深入調查,何況外省籍的孩子,戶籍往往都不太清楚。學校不再過問豌豆花的家庭生活,儘管豌豆花仍然每天帶著不同的傷痕來上課。

  豌豆花二年級的時候,玉蘭又生了個小女孩。取名字叫魯秋虹。秋虹出世,玉蘭認為她的苦刑應該可以告一段落了,因為她終於給魯森堯生了個孩子。誰知,魯森堯一知道是個女孩,就把玉蘭罵了個狗血淋頭:「你算哪門子女人?你只會生討債鬼呀!你的肚子是什麼做的?瓦片兒做的嗎?給人家王八蛋生兒子,給我生女兒,你是他媽的臭婊子瓦片缸!」

  玉蘭什麼話都不敢說,只心碎的回憶著,當初光美出世時,楊騰吻著她的耳垂,在她耳邊輕聲細語:「女孩子和男孩子一樣好!我都會喜歡的!你是個好女人,是個可愛的小母親!」

  同樣是外省人,怎麼有這麼大的區別呢!玉蘭並不太清楚,"外省"包括了多廣大的區域,也不太瞭解,人與人間的善惡之分,實在與省籍沒有什麼關係。

  魯森堯罵了幾個月,又灌了幾個月的黃湯,倒忽然又喜歡起秋虹來了。畢竟四十歲以後才當父親,畢竟是自己的親骨肉!這一愛起來又愛得過了火。孩子不能有哭聲,一哭,他就提著嗓門大罵:「玉蘭!你八成沒安好心!是不是你餓著她了啊?我看你找死!你存心欺侮我女兒!你再把她弄哭我就宰了你!難道只有楊家的孩子才是你的心肝?我姓魯的孩子你就不好好帶!你存心氣死我……」

  說著說著,他就越來越氣。玉蘭心裡著急,偏偏秋虹生來愛哭,怎麼哄怎麼哭。魯森堯越是罵,孩子就越是哭。於是,豌豆花、光宗、光美都遭了殃,常常莫名其妙的就挨上幾個耳光,只因為"秋虹哭了"。

  於是,"秋虹哭了",變成家裡一件使每個人緊張的大事。

  光宗進了小學,男孩子有了伴,懂得盡量留在外面少回家,常常在同學家過夜。鄉里大家都知道這幾個孩子的命苦,也都熱心的留光宗,所以,那陣子光宗挨的打還算最少。光美還小,不太能幫忙做事。而豌豆花,依然是三個孩子中最苦命的。

  學校上半天課。每天放學後,豌豆花要做家事,洗尿布、燒飯、洗衣、抱妹妹……還要抽空做功課。她對書本的興趣如此濃厚,常常一面煮飯一面看書,不止看課內的書,她還瘋狂的愛上了格林童話和安徒生。她也常常一面洗著衣服一面幻想,幻想她是仙蒂瑞娜,幻想有番瓜車和玻璃鞋。

  可是,番瓜車和玻璃鞋從沒出現過。而"秋虹"帶來的災難變得無窮無盡。有天,豌豆花正哄著秋虹入睡,魯森堯忽然發現秋虹肩膀上有塊銅幣般大小的瘀紫,這一下不得了,他左右開弓的給了豌豆花十幾個耳光,大吼大叫著說:「你欺侮她!你這個陰險毒辣的小賤種!你把她掐傷了!玉蘭!玉蘭!你這狗娘養的!把孩子交給這個小賤人,你看她擰傷了秋虹……」

  「我沒有,我沒有!"豌豆花辯解著,挨打已成家常便飯,但是"被冤枉"仍然使她痛心疾首。

  「你還耍賴!"魯森堯抓起櫃檯上一把鐵鏟,就對豌豆花當頭砸下去。

  豌豆花立刻暈過去了,左額的頭髮根裡裂開一道兩吋長的傷口,流了好多血。烏日鄉一共只有兩條街,沒有外科醫生。玉蘭以為她會死掉了,因為她有好幾天都蒼白得像紙,嘔吐,不能吃東西,一下床就東歪西倒。玉蘭夜夜跪在她床前悄悄祈禱,哭著,低低呼喚著:「豌豆花,你要有個三長兩短,我死了都沒臉去見你爸爸!豌豆花!你一定要好起來呀!你一定要好起來呀!我苦命的、苦命的、苦命的孩子呀!」

  豌豆花的生命力是相當頑強的,她終於痊癒了。髮根裡,留下一道疤痕,還好,因為她有一頭烏黑濃密的頭髮,遮住了那傷疤,總算沒有破相。只是,後來,豌豆花始終有偏頭痛的毛病。

  這次豌豆花幾乎被打死,總算引起了學校和鄰居的公憤,大家一狀告到里長那兒,里長又會合了鄰長,對魯森堯勸解了一大堆話,剛好那天魯森堯沒喝醉,心情也正不壞,他就聳聳肩膀,攤攤手說了句:「算我欠了他們楊家的債吧!以後只要她不犯錯,我就不打她好了!」

  以後,他確實比較少打豌豆花了。最主要的,還是發現秋虹肩上那塊引起風暴的「瘀血」,只是一塊與生俱來的"胎記"而已。

  可是,豌豆花的命運並沒有轉好。因為,一九五九年的八月七日來臨了。

  第六章

  一九五九年的八月七日。

  最初,有一個熱帶性的低氣壓,在南海東沙群島的東北海面上,形成了不明的風暴,以每小時六十海哩的風速,吹向台灣中部。八月七日早上九時起,暴雨開始傾盆而下,連續不停的下了十二小時。

  在台灣中部,有一條發源於次高山的河流,名叫大肚溪,是中部四大河流之一。大肚溪的上流,匯合了新高山、阿里山的支流,在山區中盤旋曲折,到埔裡才進入平原。但埔裡仍屬山區,海拔依然在一千公尺以上。大肚溪在埔裡一帶,依舊彎彎曲曲,迂迴了八十多里,才到達台中境內,流到彰化附近的烏日鄉,與另一條大裡溪匯合,才蜿蜒入海。

  這條大肚溪,是中部農民最主要的水源,流域面積廣達兩萬零七百二十平方公里,區內數十個村莊,都依賴這條河流生活。在彰化一帶,大部分的居民都務農,他們靠上帝賦予的資源而生存,再也沒料到,有朝一日,上帝給的恩賜,上帝竟會收回。

  八月七日,在十二小時的持續大雨後,海水漲潮,受洪流激盪,與大肚溪合而為一,開始倒流。一時間,大水洶洶湧湧、奔奔騰騰,迅速的衝擊進大肚溪,大肚溪沿岸的堤防完全衝垮,洪水滾滾而來,一下子就在平原上四散奔瀉,以驚人的速度,淹沒土地,捲走村舍,衝斷橋樑,帶走牲畜!……

  而許多猶在睡夢中的農民居民,竟在一夜間妻離子散,喪失生命。

  這夜,豌豆花和妹妹光美睡在小屋裡,弟弟光宗又留在一個同學家中過夜。由於大雨,那天沒有上課,豌豆花整天都在幫著做家事,帶弟妹、洗尿布,雨天衣服無法曬在外面,晚上,整個屋子裡掛滿了秋虹的尿布,連豌豆花的臥房裡都拉得像萬國旗。秋虹跟著父母,睡在隔壁的臥房裡,魯森堯照例喝了酒,但他那夜喝得不多,因為睡前,豌豆花還聽到他在折辱玉蘭的聲音。

  大水湧進室內,是豌豆花第一個發現的,因為她還沒睡著,她正幻想著自己是某個童話故事中的女主角,那些時候,她最大的快樂,就是讀書和幻想。大約晚上十點鐘左右,她首先覺得床架子在晃動,她摸摸身邊的妹妹,睡得正香,也沒做惡夢,怎麼床在動呢?難道是地震了?她摸黑下床,自己也不知道要幹什麼,卻一腳踩進了齊腰的大水裡。這一下,她大驚失色,立刻本能的呼叫起來:「光美!光宗!淹水了!淹水了!媽媽!媽媽!淹水了!淹水了!淹水了!……」

  慌亂中,她盤水奔向母親的房間,摸著電燈開關,燈不亮了。而水勢洶洶湧湧,一下子已淹到她的胸口,她開始尖叫:「媽媽!媽媽!」

  黑暗中,她聽到"噗通"一聲水響,有人跳進水中了,接著,是玉蘭的哀號:「光宗!光宗在劉家!我要找光宗去!光宗……光宗……」

  「媽媽!"她叫著,伸手盲目的去抓,只抓到玉蘭的一個衣角,玉蘭的身影,就迅速的從她身邊掠過,手裡還緊抱著秋虹,一陣"嘩啦啦"的水聲,玉蘭已盤著水,直衝到外面去了。

  豌豆花站立不住了,整個人開始漂浮起來,同時,她聽到屋子在裂開,四面八方,好像有各種各樣恐怖而古怪的聲音:碎裂聲、水聲、人聲、東西掉進水中的」噗通"聲……

  而在這所有的聲音中,還有魯森堯尖著嗓子的大吼大叫聲:「玉蘭!不許出去!玉蘭,把秋虹給我抱回來!玉蘭!他媽的!玉蘭,你在哪裡……」

  四周是一片漆黑,頭頂上,有木板垮下來,接著,整個屋子全塌了。豌豆花驚恐得已失去了意識,她的身子被水抬高又被水沖下去,接著,水流就捲住她,往黑暗的不知名的方向衝去,她的腳已碰不到地了。她想叫,才張嘴,水就衝進了她的嘴中,她開始伸手亂抓,這一抓,居然抓到了另一隻男人的手,她也不知道這隻手是誰的,只感到自己的身子被舉起來,放在一塊浮動的床板上,她死命的攀著床板,腦子裡鑽進來的第一個思想就是光美,光美還睡在床上!她放開喉嚨,尖叫起來:「光美!光美!光美!你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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