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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頁 瓊瑤 「我走!"楊騰挺立著說:「我馬上就走!我再也不做你家的寄生蟲!我要走到一個地方,去創造我自己的世界!我走!我馬上就走!」 「楊騰,不行……"她哭喊著:「你走,我和你一起走!不管到什麼地方!我和你一起走!」 「曼亭!"父親怒吼:「你要跟他走,你就跟他一起滾!滾到地獄裡去!我詛咒你!下賤卑鄙的東西!你如果跟他一起滾,你們都不得好死!你們生下的孩子,也永世不得超生……」 「不要再說了!"母親尖叫起來:「曼亭,如果你敢跟他走,你就是殺了我了!」 奶媽走過來,直挺挺的跪在曼亭面前了:「小姐,我的好小姐,你就放了他吧!讓他一個人走!我一生只生了兩個兒子,大的是阿騰,小的叫阿勇。你知道嗎,小姐?因為我來你家餵你奶,把剛出世的阿勇寄在農家,結果,阿勇死了,阿騰的爹變了心,另娶了。我什麼都沒有了,只有阿騰,你讓他走吧!小姐,阿騰配不上你,你是念過書的大家小姐,他是做粗活的鄉下孩子!你跟了他,也不會幸福!」「奶媽,奶媽!"曼亭哭著,也對奶媽直挺挺跪下去了。 「我跟你說,我從不知道阿勇的事,現在我知道了!一切算是命中注定吧,我們許家欠你一條命,我這條命,就豁出去跟了阿騰了!你別再說,別再說了!是我自願的!是我甘願的!受苦受難受詛咒,都是我甘願的!」 楊騰依然挺立在那兒,聽到這裡,他閉上眼睛,淚珠和著額上的血,沿頰滾落。他用手摸索著曼亭的頭髮,啞聲說:「你好傻!你好傻!你好傻!」 「滾!"父親狂叫:「不要在我面前讓我看著噁心,我有五個女兒六個兒子,少了你一個根本不算什麼!你給我馬上滾!」 「不要!"母親也跪下了,對父親跪下了。"你饒了她吧!她才十九歲,不懂事呀!」 於是,父親那三個姨娘也跪下了,她的四個姐妹也跪下了。那天,是一九五○年的夏天,許家那日式房子的大花園裡,就這樣黑壓壓的跪了一院子的人。 「……咕哇,哇,咕哇……咕哇……」 一陣嬰兒的啼哭聲又把她拉回了現實。三位老婦人還在床邊忙著,她已經躺回床上了,汗水仍然在流著,滲入身下的草蓆裡。頭髮依舊濕答答,渾身上下,依然分不出哪兒在痛。但是,孩子在哭呢!咕哇,咕哇,咕哇……多麼動人的哭聲,這是生命呢!是由她和楊騰製造的生命呢!她轉側著頭,呻吟著低語:「孩子……孩子……」 阿婆走近她面前,摸摸她的額,用毛巾拭去她額上的汗,用帶著歉意的語氣說:「是個女孩子呢!不要緊,頭胎生女兒,下一胎一定是個男孩!」 女孩子?她的心思飄浮著。楊騰會失望了,奶媽泉下有知,也會失望了,楊家還等著傳宗接代呢!她對門口望去,楊騰似乎衝進來好多次,都被推出去了。現在,楊騰又衝進來了,他直撲到她的床前,兩眼發直,眼中佈滿了紅絲,面色緊張而蒼白,他伸手摸她的手,她的面頰,她的下巴,嘴裡急促的問:「你好嗎?你還好嗎?你怎樣了?你怎麼白得像枝蘆葦草呢!你能說話嗎?你……」 「楊騰,"她微弱的、憐惜的、歉然的說:「是個女孩……對不起……是個女孩……」 他一下子就把頭僕在她的枕邊,他的手指強而有力的緊攥著她,他的聲音從枕邊壓抑而痛楚的迸出來:「不要說對不起!永遠不許對我說對不起!是我把你拖累到這個地步,是我害你吃這麼多苦,如果不是跟著我,你現在還是千金大小姐……」 「楊騰!"她衰弱的打斷他,勉強的想擠出微笑,她的手指觸摸著他那粗糙的掌心。她多想抬起手來,去撫摸他那粗黑濃密的頭髮啊!但,她的手卻那麼無力,無力得簡直抬不起來。阿婆又過來了,端著一碗東西,她粗聲的命令著:「外省郎,你就讓開一點,讓你的女人吃點東西!柑橘麻油雞蛋!吃了就有力氣了!」 楊騰又被推開了。 一碗帶著酒味、麻油味、柑橘味的東西被送到她嘴邊,阿土嬸和阿灶嬸扶著她,強迫的把一匙黃澄澄油膩膩的食物餵進她嘴中。她才吞下去,驟然引起一陣強烈的噁心,頓時,整個胃都向外翻,她用力仆倒在床邊,不讓嘔吐物沾污了蓆子。 可是,她覺得體內正有股熱浪,從兩腿間直湧出去……直湧出去……直湧出去…… 她的思緒又飄遠了,飄遠了。 第一次來到中部這個小村落的時候,她真不太相信自己會住下來。那單薄的小木屋,像一擠就會壓碎的火柴盒,既擋不住風雨,也遮不了烈日。可是,楊騰在這兒,他已經在這兒工作半年了。他在這兒,這兒就該是她的家。 楊騰是在挨打後的第二天失蹤的。 有好一陣子,奶媽天天哭,她也哭。許家把她軟禁著,對奶媽也呼來喝去,沒有好臉色。曼亭的日子變得那麼難挨,姨娘們對她冷言冷語,姐妹們對她側目而視,父親對她怒髮衝冠,而母親卻天天數落著她的"不是",和她帶給家門的"羞辱「。這種日子漫長而無奈,她以為自己挨不過那個秋天和冬天了。她總想到死,總想一了百了。總想到星空之下,和大海之上的時光。 「來是空言去絕蹤,月斜樓上五更鐘。夢為遠別啼難喚,書被催成墨未濃。蠟照半籠金翡翠,麝熏微度繡芙蓉。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 又回到背唐詩的日子,背的全是這類文句,隨便拿起紙和筆,塗出的也都是「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 她以為自己終將枯竭而死了。可是,她發現奶媽不再哭泣了,不但不再哭泣,而且,常常帶著抹神秘的喜悅。於是,她知道了,知道楊騰一定和他母親取得聯繫了。於是,她在許多夜裡,就仆伏在奶媽膝上,請求著,保證著,哭訴著,央告著……於是,有一天,奶媽帶著她一起離傢俬逃了,她們來到了這個小村落,投奔了正在當礦工的楊騰。 這個小村落是因為瑞祥煤礦而存在的,所有的男人都在礦裡工作,所有的女人都在院子裡種花椰菜、種豌豆、種蔥、種各種蔬菜,或養雞鴨來貼補家用。忽然間,唐詩完全沒有用了,忽然間,孔子孟子四書五經宋詞元曲都成為歷史的陳跡。她的"過去"一下子就消失得無影無蹤,新的世界裡只有楊騰、奶媽,和滿園的花椰菜、滿園的豌豆……她學習著適應,冬天,皮膚被冷風凍得發紫,夏天,又被陽光炙烤得紅腫……她沒有抱怨過,甚至沒有後悔,她只是不知不覺的衰弱下去。 奶媽是春天去世的,那時,曼亭剛剛知道懷了孕,奶媽臨終時是含著笑的:「亭亭,"她喚著她的乳名:「給楊家生個兒子!生個男孩子,楊家等著他傳宗接代!」 「咕哇……咕哇……咕哇……」 孩子在哭著。女孩子?為什麼偏偏是女孩子? 曼亭在枕上轉著頭,室內三個老婦人的聲音嗡嗡的響著,像來自遙遠的深谷:「……不許碰水缸!產婦流血不停,不能碰水缸……」 「……抓起她的頭髮,把她架起來……」 又有人把她架起來了,她全身軟綿綿,頭髮被拉扯著,痛、痛、痛。最後,她仍然躺下去了。室內似乎亂成了一團。 「……唸經吧!阿婆,快去買香!」 「……外省郎,燒香吧,燒了香繞著房子走,把你的女人喚回來……」 「……到神桌下面去跪吧……」 「咕哇……咕哇……咕哇……」 孩子在哭著。怎麼呢?難道她要死了嗎?曼亭努力要集中自己渙散的神志。不行,孩子要她呢!不行,她不要死,她要帶孩子,她還要幫楊騰生第二胎,她還要在楊騰帶著滿身煤渣回家時幫他燒洗澡水,她還要去收割蔬菜……她努力的睜開眼睛,喃喃的低喚:「楊騰,楊騰,孩子,孩子……」 楊騰一下子跪在床前,他的臉色白得像紙,眼睛又紅又腫,粗糙的大手握著她那纖細修長的手,他的聲音沙啞粗暴而哽塞:「曼亭!你不許死!你不許死!」 「呸!呸!呸!"阿婆在吐口水。"外省郎,燒香哪,燒香哪!念佛哪!」 空氣裡有香味,她們真的燒起香來了!有人喃喃的念起經來……而這一切,離曼亭都變得很遙遠很遙遠。她只覺得,那熱熱的液體,仍然在從她體內往外流去,帶著她的生命力,往外流去,流去,流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