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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頁 瓊瑤 曾連長,那是我一生難忘的人物! 曾連長,那是我們這一次逃難中,命運安排給我們的最大的奇跡!曾連長,如果我們沒有遇到他,我們一家人的歷史都必須改寫!曾連長,曾連長是怎樣的一個人呢? 當我們穿出了日軍的封鎖線之後,眼見的是寬敞的大道,耀眼的陽光,和一隊隊南下的中國軍隊。我們不必再偷偷摸摸躲日本兵了,不必再擔心被捕和槍殺,天知道我們有多高興!那些日子,我們孩子們依然被挑夫挑著,沿湘桂鐵路的路線往廣西走。但是,才走了幾天,我們就發現情況完全不像我們想像的那樣簡單。首先,這條路上已經少有難民,老百姓要走的早就走了,剩下的農民是根本不預備離開鄉土的。(湖南人土觀念極重,輕易不離故鄉。)我們這挑著孩子,打扮得不倫不類的一家人,顯得非常特殊。其次,我們正趕上了抗戰史上的「湘桂大撤退」,各路駐守國軍,正撤離湖南,因而整條馬路上,有騎兵,有輜重,有步兵,有傷兵……一隊一隊,不知道有多少人馬。這些國軍行軍速度極快,我們這家人卻進度緩慢,雜在軍隊中前進,難免會妨礙行軍。於是,牽牽絆絆,推推拉拉,我們一直被前面的軍人往後擠,後面的軍人往前推,經常弄得進退無據而狼狽不堪。母親生平沒有受過這樣的罪,沒多久,就走得雙腳都起了水泡,再兩天,水泡磨破了開始出血,一跛一跛的顯得極為痛苦。兩個挑夫不堪負荷,也開始抱怨和提出辭意,父親竭力挽留,一再提高他們的待遇。我們孩子在風吹日曬之下連日奔波,也逐漸困頓了下來。這樣,我們的速度是越來越慢了。就在這艱苦的行程裡,日軍的轟炸機出現了,經常是一陣降隆機聲,由遠而近,然後呼嘯著從我們頭頂掠過。國軍們雖在撤退中,仍然紀律嚴明,他們背上都背著掩護用的稻草,轟炸機一過來,他們就地一滾,就只看到一片稻草。日本飛機很少投彈,(它們多半是奉命去炸城鎮的。)卻偶爾會來上一陣掃射,那就相當可怕而觸目驚心了。 危機越來越重,幾天後,我們得到消息,日軍正沿湘桂鐵路追打過來,國軍奉命保全實力,盡量撤向廣西,而避免正面交戰。於是,軍隊的行軍速度更快,我們夾在軍隊中,也更加行動不便。國軍作戰之餘,飽受風霜之苦,難免都脾氣暴躁而易怒,當我們妨礙了行軍時,各種吆喝也紛紛而至: 「讓開!讓開!老百姓別擋住軍隊!」 「你們不會走小路?一定要妨礙行軍嗎?」 「你們懂不懂,軍隊為你們老百姓打了多少仗?你們還在這兒礙事!」我們被推前推後,說不出有多狼狽。 這樣,一天中午,敵機又隆隆而至,軍人們都伏下身來,輜重和馬匹也被牽往隱蔽的地區。我們一家人沒有掩護,就都避向山腰底下的一棵大樹下面,站在樹下,眼看那些敵機一架架的掠過頭頂。在那大樹底下,並不是只有我們一家人,還有幾個軍官,帶著輜重也在那兒掩蔽。其中有一個軍官,一直對我們不住的打量著,他手裡牽著一匹馬。說實話,我對那軍官的注意力遠沒有那匹馬來得多。那馬是褐色的,高大而魁梧,鼻子裡不停的噴著氣。父親看著敵機掠過,看著滿路的軍隊,又看看委頓不堪的我們,忽然歎口氣說:「不甘異族迫害,要付出多少代價!」 穿著一身農裝的父親,一句話就洩了底牌。那軍官把馬綁在樹上,對我們大踏步走來,望著父親,他問: 「你們不是普通農民吧?」 對中國軍官,父親不需要掩飾身份,他坦然回答: 「我是一個教員。」「教書的老師?」那軍官眼睛一亮,又望望母親:「那是你太太?」「是的,她也是個教員。」父親說。 「哦!」那軍官黝黑的臉龐上湧起了一片肅然起敬的神色,他看看父親又看看我們,簡單明瞭的問:「你們要到什麼方去?」「四川!」「四川?」那軍官像聽到了什麼希奇古怪的話一般,訝然的大叫了起來:「你知道那有多遠?」 「我知道,」父親冷靜而堅決。「離開家鄉,我就知道這是條多遠的路,但是,我必須走!我不能留在淪陷區,讓日本人侮辱!」那軍官緊緊的盯著父親。我這才注意到他,方面大耳,濃眉大眼,身材高大,肩膀寬闊……他看來和他那匹馬一樣;雄赳赳,氣昂昂,一個典型的,粗壯的軍人!一個典型的,掄槍打仗的軍人!他對父親不解的注視著,我想,他一生也沒看過像父親這種書獃子。好半天,他才問: 「你預備就這樣挑著孩子,走到四川嗎?」 「有難民火車,就搭難民火車,沒車,就走了去!」 那軍官重重的搖頭。「你們走不動!」「走不動也要走!」那軍官又蹙眉又懷疑,他仔仔細細的看父親,又研究著我們,忽然說:「你們讀書人真奇怪,我沒念過書,生平就佩服讀書人!這樣吧,讓我指示你們一條路。像你們這樣混在軍隊裡亂走根本不是辦法,我注意你們已經很久了,目前我們在撤退,軍隊情緒壞,脾氣壞,你們遲早要惹麻煩!現在惟一的辦法,你們找廣西軍隊,讓他們保護你們往廣西走,廣西軍隊的路線和你們相同,有軍人保護,你們不至於受欺侮,也不會落後,這樣,或者能走到目的地!」 「廣西軍隊?」一直不說話的母親插了進來。「這麼多軍隊,我們怎麼知道哪一隊是廣西軍隊?」 「我就是廣西軍隊。」那軍官推推帽子,忽然朗聲的說:「你們如果願意,我保護你們到廣西!」 這一下,父母都呆了,他們面面相對,彼此交換著目光。亂世之中,人心難測,父母必須面臨一個決定,這軍官,是好人?是壞人?很快的,父親下了決心,他伸出手去,坦然的,誠懇的說:『我姓陳,陳致平,我們誠心接受您的幫忙。感激您的熱心!」那軍官用大手一把握住父親的手,熱烈的搖著,爽朗而愉快的說:「我姓曾,名彪,第二十七團輜重連的連長!」 這就是曾連長!從此,我們成了他保護下的老百姓,跟著他的軍隊走,吃他的軍糧,喝他水壺裡的水……曾連長,他改變了我們一家人的命運! 第十章 騎馬 和曾連長同行的那段日子,是令人刻骨難忘的。 首先,曾連長發現母親的腳跛了,父親也步履蹣跚,他立即命令手下一位排長把他的馬讓給母親騎。那排長姓王,是位和氣而服從的好軍人。他把馬牽了過來,母親一看那又高又大,直甩頭,鼻子裡直噴氣,蹄子直踹土的龐然巨物,就已經嚇壞了。拚命搖著頭,母親說: 「我走路!我寧願步路!」 「不行!」曾連長皺著眉,命令的嚷著,完全把母親當成他手下的「軍人」,他橫眉豎目,十分威嚴。「非騎馬不可!上去!」母親不敢不「聽命」,只好壓抑著恐懼心,乖乖的往馬背上爬,她才碰到馬鞍,那馬認主人,一聲長嘶,嚇得母親回頭就跑。軍人們忍不住都笑了,曾連長卻絲毫不笑,對母親嚴厲的看著。於是母親又乖乖的走回那匹馬身邊,在王排長的扶持幫忙之下,好不容易總算爬上了馬背。可是,才坐直身子,那匹馬又一聲長嘶,背脊一聳,前蹄直立,嚇得母親尖聲大叫,抱著馬脖子,死命不放。這一下,連曾連長也忍不住笑了。他搖搖頭,示意王排長把母親攙下馬背,拉過他自己的馬來,他簡單地說: 「換馬!」 原來他自己那匹馬十分馴良,母親坐上去之後,它絲毫沒鬧脾氣。但是,母親仍然戰戰兢兢,臉色發白,於是,連長又派了一個士兵,幫母親牽馬,並且,「負責保護陳太太的安全!」他自己卻騎了王排長那匹劣馬。後來,我們才知道,曾連長對他自己那匹馬,是十分珍愛的,輕易不肯讓給別人騎。我們就這樣跟著曾連長走了。兩個挑夫仍然負責挑我們孩子和行李。一經上路,我們才發現行軍的速度和我們那慢吞吞的走走停停完全不同,他們可以一連走數小時不休息,而且包括「夜行軍」。深更半夜,也可能突然開拔。這樣走了兩天,兩個挑夫開始怨聲不斷,對父親表示,他們決定不幹了。父親只是軟言相求,希望他們忍耐一點,無論如何要挑下去,兩個挑夫猛烈的搖頭,不停的說: 「我們不去了,我們要回家了!這筆錢不好賺,我們不幹了!」父親怎麼說好話都沒用,兩個挑夫執意不做,就在糾葛不清的時候,曾連長大踏步走來,一聲怒吼,大嚷著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