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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頁     瓊瑤    


  生活在很多的愛裡,卻感到無邊的孤獨。選擇了寫作,卻進行得如此不順利。二十歲,已到成年,卻仍然沒有工作,不肯讀書,用錢要向父母伸手……我的自卑感又開始發作。四顧茫然,真想擺脫這種生活!真希望有一個轉機,讓我能自由自在的透口氣!真不願日以繼日,夜以繼夜,就這樣一天天耗下去。就在我這種「急於求變」的情緒中,像命中注定般,「慶筠」及時出現在我的生命裡。(慶筠並不是他的真名,我想,在我這本書中,出於對他隱私權的尊重,我還是不用真名比較好。)慶筠,他改寫了我以後的生命。

  第七章  慶筠

  慶筠,二十六歲,畢業於台大外文系。他不是父母為我「安排」的男朋友,也不是來自父母瞭解的家庭。他的出現,完全是個「偶然」,他和我成為朋友,是父母的一個大大的「意外」。慶筠的身世,是蠻可憐的。他是浙江人,十七歲那年高中畢業,跑到台灣來找舅舅,從此就和父母離散了。在家鄉,他有很好的家庭環境,在台灣,他卻形同孤兒。完全靠他自己的努力和決心,他考入了台大。在沒有任何經濟支援,也沒有家庭溫暖的情況下,他獨自苦撐,終於完成了大學學業。認識我那年,是他大學畢業的第二年,他正在台北近郊服兵役。說起來,他這人是有些瘋狂的。在台大,他本來考入電機系。那時,電機正是最熱門的科系,考進去非常難。他好不容易考進去了,念著念著,竟發現自己狂熱的迷上了文學,於是,他毅然的放棄了電機系,轉入外文系。因而,別人的大學念四年,他的大學竟念了七年。

  他和我的認識,也因文學而起。那時,他和我一樣,正熱中於寫作。他想寫一篇歷史小說,需要一些歷史資料,他就毛遂自薦,來我家找我父親,研究歷史問題。事有湊巧,他來的那一天,父親不在家。我正在客廳裡和麒麟、小弟玩橋牌,三缺一,他坐下來就加入一腳。我們四個就玩起橋牌來,一場橋牌玩完了,他和我們三個都混熟了。第二天,他又來了,沒有找父親,他找我。談文學,談寫作,談抱負,談小說……他驚奇於我居然看了那麼多文學作品。我驚奇於他對寫作的狂熱。我們一談起來就相當投機,畢竟,在這個世界上,要找一個志趣相投、興趣接近的人並不容易。

  我前面已經寫過,我那時正有年輕男孩的「包圍」。慶筠不屬於那些男孩的圈子,他對我的過去一無所知。他糊里糊塗的闖進來,糊里糊塗的就對我發生了感情。我珍惜他這份感情,因為他不是那些男孩,他沒有經過「安排」,他也沒有對我的過去好奇,而用有色的眼光來看我!他喜歡我純粹因為我是我,並不因為我是個「有浪漫故事」的女孩。

  就這樣,我和慶筠開始「約會」。他第一次約我出去,不敢只請我一個人,他向同學借了一把獵槍,約我和弟弟三人一起去新店的山上「打獵」。此事也非常「新鮮」,從沒有人約我去「打獵」過。我們四個人到了山上,他把一把獵槍交給麒麟和小弟,說:「槍只有一把,人又太多!這麼多人在山裡走,把野獸都嚇跑了!這樣吧,我把槍讓給你們兩個,你們去打獵!我和你姐姐去看風景!」麒麟、小弟一聽大樂,拿了槍就跑掉了。慶筠這才轉頭看著我,透了口氣說:「好不容易,想出獵槍這個點子來,總算可以把他們兩個給支開了!」他說得坦白,我不禁笑了起來。說實話,那個時期,能讓我笑的人不多,能讓我笑的事也不多。笑完了,覺得和他蠻親近的,這種親近的感覺也很好。自從和老師分手後,我覺得自己已命定孤獨。雖然和別的男孩也約會過,我卻從沒有走出過我的孤獨。這時,我仍然沒有準備走出我的孤獨。對老師,我依舊深深懷念。可是,和慶筠在一起,比較容易打發時間,聽他談文學、談小說、談寫作……都是我愛談的題目。然後,他拿來厚厚一疊剪報給我看,都是他大學時代發表的作品,他靠這些稿費來維持生活和繳學雜費。我翻弄剪報,心中佩服。他卻說:「這些都是騙稿費的玩意兒,一點文學價值都沒有!我為了生活,只好寫這些投人所好的東西,這些東西不能代表我!等我服完兵役,我要全心投入,去寫一些真正有血有肉有骨頭有生命有價值的作品!」

  我聽得一愣一愣的,不禁大為折服。心想,我只求作品發表,我就會高興死了,管它是不是騙稿費的玩意兒?他能「騙稿費」,就不簡單,他居然還不滿意!到底是台大外文系畢業的高材生,和我這個高中生不一樣。他的胸懷大志,使我不能不刮目相看。再去細讀他「騙稿費」的文章,覺得文筆流暢,表達力非常強,短短的小品文,親切可喜。一些短篇小說,也寫得頗為生動。

  文學和寫作,把我和慶筠拉得很近。這時,母親卻有些緊張了。她對慶筠的來龍去脈,完全摸不清楚,看他窮得滴滴答答,連一身像樣的衣服都沒有。說起話來雖然壯志凌雲,就怕做起事來不太實際。母親已經看到我「寫作」的艱辛,現在無巧不巧,又來了個慶筠,居然想把「寫作」當成第二生命!兩個「夢想家」在一起,除了夢想,還能有什麼?母親把這看法,非常婉轉的對我說了。然後,就下個結論:

  「我看,你還是收收心,去考大學吧!」

  我一聽到「考大學」就心驚膽戰,渾身所有的神經細胞都緊張起來。我知道,母親始終沒有放棄讓我讀大學。就連那些包圍我的男孩子,也鼓勵我考大學。只有慶筠與眾不同,他振振有辭的說:「如果你志在寫作,讀不讀大學都一樣!許多文學系畢業的學生,念了一肚子的文學理論,仍然一篇文章都寫不好!我畢業的那班同學,現在準備走寫作路線的,只有我一個,所以,與其浪費時間去考大學,念大學,不如立刻去寫!」

  他的話,於我心有慼慼焉。

  這時,我對慶筠已頗有好感。但,好感歸好感,至於戀愛,還有好大一段距離。我曾經那樣轟轟烈烈的愛過,所以我知道什麼叫戀愛。慶筠呢?他懵懵懂懂,雖然在大學裡也追過女孩子,也似乎愛過,似乎失落過。但,那都只是淡淡的來,淡淡的去而已。這次和我的認識,完全在他的「計劃以外」。他像一個出軌的火車頭,一滑出自己的軌道,就完全無法控制。他用很大的衝力衝向了我。我心惶惶,充滿了矛盾、困惑、不安,和隱隱的抗拒。

  自從和老師分手,我就認為自己這一生,再也不會戀愛了,不止不會戀愛,而且沒有能力戀愛了。那次初戀,帶來的創傷如此深刻,我仍然時時陷在往日的傷痛裡。午夜夢迴,老師的影子揮之不去。這樣的我,怎麼能和慶筠談戀愛呢?這對他是不公平的。於是,我有意拉遠兩人的距離,他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我越退,他越進,我想淡化,他卻狂熱。

  在這種情況中,我的情緒真矛盾極了。說實話,慶筠填補了我內心的空虛,帶給我好多的溫暖。讓我在孤獨和無助中,有了扶持。我對他確實心存感激。再加上,我那麼自卑,依然覺得自己一無是處。這樣一個一無是處的我,居然能讓他心動,他的「心動」就「感動」了我。我一直是個非常容易感動的人。有一天,我生病了。我的身體並不很壞,可是,自幼就過著顛沛流離的苦日子,難免抵抗力弱。幾乎每年的冬天,我都逃不過要感冒一次。我的感冒,總是來勢洶洶。那天,我臥病在床,因為發燒,有些昏昏沉沉。我說過,我的臥室就是餐廳,在廚房的隔壁。廚房中正在生煤球,煤氣滿溢在我的房間裡。我躺在床上,咳得厲害。咳著咳著,我忽然發現慶筠正忙得不可開交,他給那扇通廚房的門,加了一條彈簧,讓它能自動合上。他發現這樣仍不足以阻擋煤氣,就拿著膠紙,把門縫密密的貼起來。我看著他做這件事,覺得他好傻,那扇門一天要開開關關幾十次,貼膠紙有什麼用?但,一轉頭,我淚珠滾下。在這小屋裡已住了快十年,第一次有人想幫我阻擋煤氣!慶筠沒有父母,沒有家,他很窮。窮得只有一件西裝上衣,兩條西裝褲。兩條褲子是必需品,要換著穿,一件西裝上衣也是必需品,永遠不肯脫。後來,我才發現,他的兩條褲子,屁股後面都磨破了,破得不忍卒睹。他就穿上西裝上衣,用來遮住屁股。所以,不管天氣多麼熱,他就無法脫掉西裝上衣。他除了以上的衣服外,還有一件毛衣,毛衣的線頭都已經滑落,整件毛衣,稀稀落落,像山羊鬍子般垂著鬍鬚。那不是一件毛衣,簡直像個破魚網。他卻珍惜這件毛衣珍惜得不得了,他說:「這是我母親親手給我打的,穿著它,我就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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