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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頁 瓊瑤 父親驚奇得跳了起來,在這廣西邊境的陌生小鎮上,怎會有人認得我們而等在這兒?那年輕人愉快的笑了,誠懇的說:「我的父親就是您昨夜投宿的那個村莊的老縣長,我父親連夜派人送信給我,要我在村莊外面迎接您。並且,為了我們的孩子們,請您留下來!」 原來那老縣長的兒子,在這個鎮上開雜貨店,老縣長雖然放我們離去,卻派人送信給兒子,再為挽留我們而努力。父親和母親都那麼感動,感動得說不出話來。於是,我們去了這年輕人的家裡。在那家庭中,我們像貴賓一樣的被款待,那年輕人有個和我年齡相若的女兒,他找出全套的衣服鞋子,給我重新換過。年輕人不住口的對父親說: 「爸爸說,失去您,是我們全鄉鎮的不幸!」 父親望著母親,好半天,他不說話。然後,他重重的拍了一下桌子,下決心的說:「好了!你們說服了我!我們留下來了!不走了!」於是,我們在那不知名的鄉鎮裡住了下來。 這一住,使我們一家的歷史又改寫了。假若我們一直住下去,不知會怎樣發展?假如我們根本不停留,又不知會怎樣發展?而我們住下了,不多不少,我們住了三天!為什麼只住了三天?我也不瞭解。只知道,三天後,父親忽然心血來潮,強烈的想繼續我們的行程,他又不願留下來了,不願「半途而廢」。雖然,老縣長的兒子竭力挽留,我們卻在第四天的清晨,又離開了那小鎮,再度開始了我們的行程。 這三天的逗留,是命運的安排嗎?誰知道呢? 第十五章 難民火車 我不知道有沒有人記得抗戰時期的「難民火車」?我不知道坐過那火車的人能不能忘記那種經驗? 我們離開那小鄉鎮後,翻過了一座荒山,就第一次看到了去桂林的難民火車!初聽汽笛的狂鳴,初次看到那麼多的人,車廂裡,車廂頂上,車廂下面……人疊著人,人擠著人……我們興奮得大叫。有火車,我們不必再走路了!有火車,我們就安全了!有火車,可以把我們帶往四川!於是,我們爬上了車頂,擠進了人潮裡。 在我記憶中,那難民火車有「上……中……下」三等位子。「上」位是高踞車廂頂上,坐在那兒,無論颳風、下雨、大太陽,你都浴在「新鮮」的「空氣」中。白天被太陽曬得發昏,夜晚被露水和夜風凍得冰冷。至於下雨的日子,就更不用去敘述了。「中」位是車廂裡面,想像中,這兒有車廂的保護,沒有風吹日曬雨淋的苦惱,一定比較舒服。可是,車廂裡的人是道道地地的擠沙丁魚,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混雜在一個車廂中,站在那兒也可以睡著,反正四面的人牆支持著你倒不下去。於是,孩子們的大小便常就地解決,車廂裡的汗味,尿味,各種腐敗食物的臭味都可以使人生病。何況,那車廂裡還有一部分呻吟不止的傷兵和病患。「下」位是最不可思議的,如今回憶起來,我仍然心有餘悸。在車廂底下,車輪與車輪的上面,有兩條長長的鐵條,難民們在鐵條上架上了木板,平躺在木板上面,鼻子頂著的就是車廂的底,身側轟隆轟隆旋轉的就是車輪。稍一不慎,滾到鐵軌上去,就會被輾為肉泥。這,就是難民火車。我和父母還算幸運,我們在「上」位上找到了一塊位置。我想,三種位子裡還是上位最好。但是,當時選擇車頂的人比選擇車廂的人仍然少得多。因為車頂上極不安全,一根凸出的樹枝可以把你掃下車子,電線可以掛住你,打個瞌睡,也可能滑下車子。所以,每個動作都要小心翼翼,坐好了就不能移動。我們有了「上位」,本以為是一段「徒步跋涉」的終止,誰知道,搭上了車,我們才發現高興得太早。姑不論坐在那種車頂上有多少限制和恐懼,那車子是燒煤的,陣陣煤煙,隨風而至,車子開了沒多久,我們也都成了黑人,而且被煤煙嗆得咳個不停。再加上,時時刻刻,可以聽到一陣慘呼或哭叫,使我們明白又發生了一件「意料之內」的「意外」。在一個大的戰亂裡,生命是那麼渺小而不值錢。 過了沒多久,我們又有個新發現,這難民火車並不是挨站停車,而是「隨時」停車,高興走的時候走,高興停的時候停,停多久也不一定。因為燃料的不繼,常常一停就停上好幾小時,又因為火力的不足,常常會把整節車廂拋下來不顧了。我們就這樣坐在車頂上,走一陣,停一陣,再走一陣,再停一陣……白天,黑夜,黎明,黃昏……一日又一日。 我們坐在那兒想弟弟,想未來,想那早就該到達而始終未曾到達的桂林城。母親常常啜泣,我用手緊緊的環抱住母親,父親再用手緊緊的環抱住我們。父母和我都知道,我們再也不能分散。因而,在那幾日搭難民火車的時間裡,我們要下車就三個人一起下,要上車也三個人一起上,生怕車子忽然開走,又把我們給分散了。 這難民火車越走越慢,越停越久,我們相信,如果是步行的話,我們早已到了桂林。這火車的速度比步行還慢,可是,母親的腳創未癒,我的腳上更是傷痕纍纍,坐車總比走路好,所以我們也就一直搭著那輛火車。 這樣,我們居然又遭遇了一件奇跡! 這天早晨,車子又停了。和往常一樣,停下來似乎就沒有再走的意思。停了一個多小時以後,我堅持下車走一走,因為我又兩腿發麻了。父母帶著我下了車,怕那火車說走就走,我們沿著車廂,在鐵軌邊走來走去,活動著筋骨。就在此時,忽然有個聲音在大叫著:「陳先生!陳先生!陳先生!」 我們循聲看去,在一個車廂頂上,有位軍人正對著父親又揮手又揮帽子,大呼大叫。我們跑過去,那是個負著輕傷的傷兵!看來似曾相識,那軍人上氣不接下氣的、急促的嚷著:「陳先生!我是曾連長的部下!你快去找我們的連長,你家的兩個娃仔,被我們連長找到了!」 不相信我們的耳朵,不相信我們的聽覺。父母一時之間,竟呆若木雞。然後,是一陣發瘋般的狂喜及雀躍,父母忘形的大跳大叫,夾雜著父親緊張、興奮、語無倫次的詢問聲: 「真的,你親眼看到嗎?他們好嗎?但是……但是……你的連長在什麼地方?」「連長在桂林!他今天才去的桂林!你們去桂林找他!孩子們找到了!找到了!他們好好的!我親眼看到的!」那軍人和我們一樣興奮。「快去桂林!快去!」 桂林!啊!桂林!父母相對注視了一秒鐘,看了看那毫無動靜的難民火車。同時間,他們做了一個決定,舉起手來,他們對那軍人感激涕零的嚷著: 「謝謝!謝謝!謝謝!」 然後,父母一邊一個,拉著我的手,我們放開腳步,就沿著鐵路,向桂林城的方向狂奔而去。 第十六章 弟弟找到了 桂林!桂林!桂林!我想,父母和我,都從未這樣發瘋股的狂奔過,我們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跑得無法呼吸時才停止,休息一兩分鐘,又再度狂跑,這樣,我們一直跑了好幾小時。那難民火車,始終沒有開上來。從早上跑到中午,我們終於到了桂林城! 抵達了桂林城,天知道我們有多焦急,多興奮,多迫切!一進城門,我們就呆住了! 彷彿又回到了當日的東安城,滿桂林都是各路駐軍,街邊上,民房中,全是軍人,老百姓幾乎找不到,只見到滿城滿街的駐軍。桂林比東安大,這麼大一個城中,在成千成萬的駐軍裡,哪兒去找曾連長?父親顧不得避嫌疑,看到任何軍官就問:「請問您知道二十七團輜重連連長曾彪駐紮在什麼地方嗎?」「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沒有人知道!父親越問越急,這消息顯然有些靠不住,曾連長確實在桂林城嗎?父親焦灼得滿街亂闖:「你知道曾連長嗎?」「你認識二十七團輜重連連長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