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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頁 瓊瑤 我回頭向車窗外望,那少女臉紅紅的,佇立在北京特有的風沙中。我心中好生歉然,對那機場所有沒有跟我接觸到的人,都感到歉然。車子走了好長一段,我回頭,那小女還佇立在街頭,對我遙遙揮手──十天以後,我終於在北京飯裡,接受了她的訪問,她的名字叫應紅。 第四章 北京的「小梧桐」 抵北京的第一天,忙於看北京的街道,忙於看北京的建築,忙於用全心去體會這又陌生又熟悉的城市,心裡始終亂亂的。車子離開了機場,就開始覺得熱氣逼人。誰說北京的四月是春寒料峭?陽光曬在身上簡直是灼熱的,我脫掉了珍珠呢的短大衣,裡面有毛線衣,熱得直冒汗,問身邊的人,大家異口同聲說:「前幾天還下雪呢!今年的天氣最反常,從沒有四月熱成這樣!」 我就在這個反常的四月,來到北京的熱浪下。第二天,我們去頤和園,大家都喊熱。頤和園的湖光山色、樓台亭閣以及那匪夷所思的「長廊」……簡直讓人目不暇給。鑫濤拿著照相機,忙著拍屋簷,拍牆角,拍迴廊,拍玉蘭花,拍花窗及格子門……他一向熱愛中國的古建築,頤和園的畫棟樑,已經把中國古建築的美,發揮到極致,他就狂熱地拍個沒停了。 我的「北京」印象,從「頤和園」打開序幕,卻從「小梧桐」開始了第一章。「小梧桐」是有典故的。 我自從抵北京,就認識了許多初霞的朋友,這些朋友待我的熱情,簡直讓我感動得不知如何是好。我覺得,我這一生,也交遊廣闊,但,從沒有朋友,會照顧我到無微不至,而且事無鉅細,體貼入微。劉平和沈寶安是夫妻,也是老北京了。劉平敦厚,也照顧我。知道我愛吃梨,她每天買新鮮的梨送到我房間來。北京起風,她送紗巾來教我擋風的辦法,北京烈日當空,她送洋傘來…… 除了劉平和沈寶安,我們還認識了韓美林與朱婭這對夫婦。韓美林是畫家,也是陶藝家。鑫濤一見到他的作品後,就對他大為傾倒。我們總以為他年齡很大,見面後才知道他只有四十多歲,他不愛說話,卻用無數行動,來表現他的熱情。 鑫濤初次參觀他的工作室,對他所燒的一件藍鈞窯──是個十分巨大的碗──愛不忍釋,那件作品是韓美林遠去河南禹縣燒出來的,裡面的「魚子點」是經過窯變,才能產生的特殊效果,所以是可遇而不求的。韓美林見鑫濤如此愛它,一句話也不說,拎了它就送進了我們的旅館裡。(我們把它一路帶來台灣,如今正供在鑫濤的書桌上)韓美林長於畫馬,他畫的馬,絕不雷同,讓我嘆為觀止。最值得一提的是,他在文革時期,被紅衛兵用酷刑修理過,把他兩隻手的筋脈一起挑斷,要他終身不能作畫,又把他的雙腿的腿筋,也一起挑斷。所以,至今,他不能爬山上坡,他握筆畫畫時,畫筆常會掉下去。儘管如此,他的作品仍然很多,他自己說:「現在是我創作的顛峰期,我不能浪費這段時間,只有拚命去創作!」 因而,他一年有好幾個月在宜興,埋首在窯爐邊燒茶壺。 而朱婭,他那可愛的、年輕的、溫柔的妻子,就留在北京等他。對於韓美林,朱婭有次很坦白地對我說:「他比我大了很多歲,我嫁他的時候,家裡都反對。但是,他一生吃了那麼多苦,又那麼有才華,我對他,是憐惜加是崇拜,不管怎樣,我都要跟著他的!」 平淡的敘述後面,有多少故事?一個翻江倒海的時代(文革時期的摧毀力,簡直不是我們所能想像的。在大陸,大家用「十年浩劫」四個字來稱這十年,「浩劫」二字,才能形容那種災難。我在大陸四十天,所交的朋友,幾乎都是「劫後餘生」的。)在這時代中,發生的故事一走動人心魄,怪不得大陸作家的作品,絕大部分用文革為背景。 除了韓美林與朱婭,我們又認識了李世濟與唐在霸夫婦,。他們這一對的故事,更加曲折離奇,驚心動魄,感人肺腑,而且是匪夷所思的。李世濟,在台灣,可能沒有幾個人知道她的名字,在北京就不同了。大街小巷,上自達官貴人,下至販夫走卒,人人都知道李世濟。她是程硯秋的嫡傳弟子,是京劇界的紅人。她的先生唐在霸,也是程硯秋的學生,他放棄了國外的學位,跑來幫程硯秋拉胡琴。第一次李世濟出現在他面前時,只有十六歲,對唐在霸一躬到地,恭恭敬敬地喊了聲:「唐老師!」 這一喊,已經緣訂三生,唐在霸就這樣陷進去,水深火熱,保護了李世濟這一輩子,每次,李世濟登台,必然是唐在霸為之操琴,兩人間的默契,已到達天衣無縫的地步,聽過他們表演的人,才能體會那種合一的境界。(關於他們兩個的故事,我聽得很零碎,李世濟說,下次我去北京,她將詳細向我敘述,讓我寫一本「厚厚的書」。)除了前面三對夫婦,我們當然還認識了許多許多人,像楊潔和她的先生大齊。楊潔是獨行俠,她照顧我們的一切,包括安排行程、車子、換錢、吃飯……大齊卻很少露面,楊潔我前面已經提得很多,但,真要寫楊潔,還是要費一番筆墨。 在大陸,很少有人有私家車,楊潔就有一輛,她的車子前凸後凹,傷痕纍纍,她依然能開著這輛車橫衝直撞。有一次,她開車接我和鑫濤去吃飯,我為了禮貌,坐在前座,讓鑫濤一個人坐後座。誰知,我才坐進車子,她就「呼」的一下把車子開出去了,我回頭一看,鑫濤站在街邊,還沒上車呢?還有一次,我和鑫濤坐她的車子去一個地方,她認得那地方,卻不太熟悉,另一位朋友叫她「跟車」。於是,她就跟著前面的車子開,一面開車,她一面和我們眉飛色舞地聊天,聊著聊著,她忽然說:「前面的車怎麼轉彎了?」她一拍大腿,明白了:「他要抄近路!抄就抄粑!」 一個急轉彎,她就跟進了一條窄窄的巷子,一路跟下去,巷子旁邊沒了人家,多出一條河來,再跟下去,前面連路都沒有了,那輛車停下來,司機鑽出車子,回頭詫異地看著我們。楊潔這才急煞車,大叫一聲:「跟錯車子了!」 這就是楊潔。(後來我終於弄清楚了,她在一九五四至一九六三的十年間,都在國家女藍代表隊打球,她的編號是五號。打起球來,衝鋒陷陣,銳不可擋,大家都稱她「女籃五號」。她的故事和戰果,曾被拍為電影,電影名也叫「女籃五號」。如今,她仍在體協做事,所以,我們一路的行程,都是她用體協的關係,招呼過去的。)寫了一大篇關於我們在北京認識的朋友,現在,要拉回到「北京的小梧桐」上來了。 因為我們認識了這麼多人,所以,我們每次出門都浩浩蕩蕩的。因為這些人都是老北京,大家不論祖籍何方,都能說一口漂亮的「京片子」。每次大家一談天,悅耳的京片子你一句我一句,我聽得好舒服,好像進了電影配音間。但是,這些京片子對鑫濤和承賚都是個考驗,他們兩個是同鄉,都說上海話。北京話和上海話差別甚多,鑫濤在我多年「教育」下,(我平時不喜歡他在我面前說上海話,而且時時刻刻糾正他國語的發音)還能勉強應付。而承賚就常常詞不達意。有一天,承賚對我說:「我來北京好幾次了,還沒有見到北京的梧桐!」 「哦?」我困惑地問:「北京有很多的梧桐嗎?」 「有,有,有,好多好多!」承賚一疊連聲說。 「梧桐?」楊潔歪著腦袋,仔細思索:「我在北京住了這麼多年,還沒注意到北京有很多梧桐!」 「有啊有啊!」承賚急了,「是小梧桐啊!」 「小梧桐?」我更困惑了:「它們長不大?是特殊品種嗎?會結梧桐子嗎?」我的一連串問題,突然引起了初霞的一陣爆笑。到底,知夫莫若妻,她急忙代承賚翻譯:「他說的不是梧桐,是胡同。北京不是有很多著名的小胡同嗎?」 這樣一說,全車大笑。從此,「北京的小梧桐」就是我們這一路的笑料。承賚個性隨和,熱情開朗,是個最好的朋友,從不以我們的大笑為忤。只是,從「小梧桐」開始,他一路繼續鬧過無數類似的笑話。這是後話,暫且不提。 就在承賚說沒見過小胡同的第二天,韓美林興沖沖的跑來告訴我們,北京最著名的國畫大師李可染,歡迎我們去他家裡小坐。這消息讓我和鑫濤都不之雀躍。鑫濤愛畫,已跡近於「癡」,對李可染大師,早已崇拜多年。我們剛到北京時,鑫濤就問過朋友們:「能否拜見李可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