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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頁     瓊瑤    


  「我們就是尊重你的感覺,所以才來徵求你的同意」熊源美很禮貌,但卻很固執:「我們保證不影響你的遊興,在你不知不覺中,我們就拍掉了!」

  「怎麼會在我不知不覺中呢?」我叫了起來,「那麼大一個機器對著我,我怎能視而無睹,不行!」我堅持。

  「給我們一個機會,」熊源美轉為「要求」。「你好不容易上了這條船,讓我們彼此都留下一點紀念吧!」

  「讓這個紀念刻在我心裡,好不好呢?你們留下的是我的形象,我的形象能和這樣的山水來比?不要為難我吧!。

  熊源美很沮喪,我也很煩惱。於是,我回到自己的船艙裡,坐在大玻璃窗前看風景,根本不原意出房間了。鑫濤見此情況,又跑出去找這位熊先生協商,過了一會兒,鑫濤笑吟吟地回來,說:「好啦好啦!他們說不拍專輯了!你放心吧,不會有鏡頭對著你了!」我的心情立刻好轉。事實上,面對著長江的水,岸上的樹,我的心情想不好都不太容易。我坐在沙發上,蜷縮在那兒,看著岸上時時刻刻變幻的風景,我說:

  「我好像航行在中國的山水畫裡,這種經驗,太奇妙了!我看得眼睛都酸了!」「陳船長說,這只是普通的風景,」鑫濤告訴我,「沒什麼了不起,要等到船進入三峽,兩岸都是峭壁懸崖,那時才好看!」

  我不用等峭壁懸崖,我看田疇沃野,我看遠山遠樹,我看農村小屋,我看漁船撒網……我已「看」得悠然忘我。

  晚上,船長在餐廳宴請所有遊客,我才知道這條船上,大部分的人都來自香港。怪不得大家那麼愛打麻將!席間,船長致辭,賓主盡歡。然後,我一抬頭,又看到攝影機了,我愕然地說:「怎麼不守信用?」初霞拍拍我,在我耳邊低語:

  「不要緊張,他們不是拍你。剛剛他們已經對我解釋過,要我轉告你不要誤會,他們在拍船長和旅客,可能鏡頭會帶到你。這是他們的內部作業,對重要的航次,都拍攝下來的。」

  原來如此。我不再去注意那攝影機,開始享受一頓「盛宴」。鑫濤已經在連稱好吃,他是個美食主義者,昨天晚上,他吃了花鲴魚,又吃了八封湯(據說八卦湯是烏龜湯,所以我不敢吃,他依然吃得津津有味)。今天晚上,他又吃到長江中的另一美味——鱖魚。當我告訴他,鱖魚是有譜的。早在唐詩中,就在「桃花流水鱖魚肥」的句子時,他吃得更「有味」,他說,他把唐詩一起吃了!

  這隆中號上的第一天,雖然我們沒有進入什麼「風景點」,但是,卻也過得非常豐富。當我們酒足飯飽,走出餐廳,我一眼就看到,歐陽常林正直挺挺地站在門外,對著我就深深一鞠躬,我笑了,說:「好吧!窗外的風景已經看不到了,天也黑了,讓我們找個地方坐下來——開始你的採訪時間吧!」

  於是,在船艙邊的大窗前面(那兒有一排一排的沙發,為旅客觀景之用),我們坐了下來。整個晚上,我們談著談著。誤會已消除,大家都試著去溝通——那三十九年隔開的兩個世界——有一段時間,「訪問者」就成了「被訪問者」。當彼此都不再生疏拘謹,友誼,就在溝通中逐漸滋生了。

  第十五章  荊州古城與三峽

  第二天一清早,天才濛濛亮,我就從床上爬了起來,跑到大玻璃窗前面去坐著,捨不得錯過窗外任何一剎那的風景。這種情緒實在是難以描述的,雖然還有好幾天的時間去游長江,我仍然唯恐長江在我的睡夢裡流走了。

  那天下午要到沙市。上午,歐陽攔住我說:

  「你知道嗎?剛剛船經過了湖南!」

  我對湖南的方向凝視了幾秒鐘,然後,我對歐陽說:

  「我以為,我已經把我不回湖南的心態,向你講得非常清楚了!」「但是,你還是應該回湖南的!因為……」他大大地歎了口氣。「湖南以你為榮呀!如果你愛長江的山水,你應該更愛湖南的山水呀!」那個上午,歐陽抓著他僅餘的時間,向我述說湖南的山,湖南的水,湖南的風土人情,以及湖南人對我的愛。想把我給「說」回湖南去。當熊源美的攝影小組,又用鏡頭對著我時,歐陽「痛苦」地大叫了一聲:

  「那個扛著攝影機的人,應該是我啊!」

  到了這個時刻,我對歐陽已經充滿歉意了,真應該讓他用攝影機訪問我兩三句的,但是,現在說什麼都遲了!我安慰他,說:「明年,一定回湖南,那時,讓你電視訪問!」

  「明年太遠了!」歐陽歎氣。忽然眼中又閃出光彩來:「不過,現在還來得及,你把行程延長,就可以回湖南幾天,只要你回去,你會被熱情的鄉親包圍住……」

  「不要再說了!」我打斷他:「我的日程就排定了!這是不可能的!」他住了口,不再說什麼。只是不停地長吁短歎。幸好,下午抵達了沙市,他必須下船了。否則,被他這樣一路進攻下去,說不定我會放棄了成都(成都是我的出生地,被我視為第二故鄉),真的轉道去湖南了。

  船泊沙市碼頭,我們全船的旅客都下船游沙市。大家改乘兩輛大巴士,駛進沙市窄小而擁擠的街道。我坐在車子的很後面,因為我發現那ENG小組也抬著機器上車了!而且,那鏡頭總是對著我。內部作業?拍全體旅客?我看來看去有些問題,就把自己盡量藏到人堆裡去。

  車上來了一位年輕的導遊小姐,用簡單的話介紹了一下沙市和荊州古城的關係,就忽然激動地說,她要用一支歌,來表示對我們的歡迎。然後,她就引吭高歌地唱起了《在水一方》來了。她的歌喉圓潤,歌詞唱得一字不減。我驚愕地坐在那兒,簡直不相信這是在長江沿岸的一個城市裡!當她唱到:

  「我願逆流而上,依偎在她身旁,無奈前有險灘,道路又遠又長……」的時候,我的眼眶都濕了。是感動?是感傷?我自己也不知道,這條道路,確實是又遠又長呀!

  巴士在歷史博物館前停了下來,又換了一位小姐,帶我們參觀歷史博物館。我這才初步瞭解,戰國時期,這兒是楚國國都,建都四百十一年,歷經了二十代楚王,所以,附近還有一個楚墓群,掘出不少歷史古物。在這博物館中,展出了一具西漢男屍,真讓驚奇不已。

  這具西漢男屍,浸泡在防腐藥水的玻璃箱中,看來體格非常健壯。據說,這男屍發掘出來的時候,皮膚還有彈性,牙齒一顆不缺,解剖之後,發現內臟都是完整的。現在,這男屍仍然保存得很好,躺在那兒如同沉睡一般。身上也沒有密密層層像木乃伊般纏裹,埃及人應該甘拜下風!我對這保存了兩千多年的遺體,不禁嘖嘖稱奇。這時,我身後有個人說:

  「這不算什麼。在湖南,有一個西漢女屍,保存得也非常好!」我一驚,怎麼?這傢伙還沒走嗎?我轉頭一看,歐陽跟在我後面,不住地點頭。我忍不住說:

  「你快回湖南去吧!不是要坐好久好久的車,才能到長沙嗎?」我有些急,轉頭看鑫濤,低聲說:「他把所有的錢都用來買船柰,現在回去的車錢不知道夠不夠?」

  偏偏他耳朵尖,又聽到了,他對我們又敬禮又鞠躬:不要管我,我總有辦法回湖南的!我現在還不急著走,我要陪你們游荊州古城!」拿這個「湖南縲子」,實在沒辦法!

  參觀完了博物館,已經近黃昏了。我們在夕陽中,來到荊州古城的城牆上。這遺址也是經過修復的,卻極有特殊的韻味。黑色的牆,白色的鏤花小窗,紅色的橫楣,上面再覆蓋上灰白色的瓦。城牆非常長,每隔一段,就有一座像壘似的城門樓高高疊起。城牆上。有寬寬的石路,我們可以沿著城牆一直走。落日餘暉中,古城牆在我們腳下靜靜地躺著,荊州古城,包圍在現代化的建築中。這種「今」與「昔」的對比,深深地讓我感動了。那天晚上,我們在沙市吃完晚餐,熊經理、王副總都要趕回武漢,不再回船了。大家紛紛握別了一番。歐陽常林已經挨到了最後一刻,不能不走了。他走到我們四個人面前,和我們一個個握手道別。我說:

  「歐陽,我們後會有期!」

  他眼光一閃,唇邊帶著笑,他說:

  「是啊!後會有期!你們還要去桂林的,是不是?我會帶著攝影機,在桂林等你們!」

  「哇呀!」初霞脫口叫了出來:「你還沒有採訪夠嗎?一路上,你不是都拿著小本子在記錄嗎?」

  「那是不夠的,」歐陽說:「我應該拿攝影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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