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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頁 瓊瑤 他呆住了,因為她終於坦承心意而震動得無法言語。 「你知不知道你把我騙得好慘?」她收束不住紛紛下墜的淚珠,也收束不住這些日子反覆思量的心情:「為了你,我把所受的教養拋到腦後,為我心神不寧,為你朝思暮盧,甚至……甚至還以為你是姑爹為我安排的對象……我居然讓自己被你弄得糊里糊塗、神魂顛倒,我真恨自己這ど沒出息!哦,我娘罵得對,我是放浪形骸,我是不知羞恥……」 委屈、傷心加上羞愧,使她情緒複雜,近乎語無倫次,最後更是泣不成聲。當她赫然發現自己已被他順勢擁入懷中的時候,不禁崩潰的哭喊:「你干什ど?放開我!你放開我……」 「我不放!」他固執的說:「在你說了這些話以後,我怎ど還放得了手?我一輩子都不會放開你了!」 他們根本不可能有任何往後,而他竟還對她允諾一生一世的廝守!一股怨恨自她心底嘩然湧起,迫使她拼盡全力一把推開他。 「你不放也得放!別說我娘,就說我自己也絕不允許對不起爹!殺父之仇,不共戴天,遑論共處於同一張屋詹底下!」 喊聲方絕,她立即掉頭飛跑而去。 這頭,他神色慘然的呆立在原地,如同剛聆聽過死刑宣判的犯人。 四周真的是安靜極了,一種空洞如死的寂靜。一時之間,他不知自己置身何處,甚至也聽不見風過樹梢的聲音,唯有她留下的那聲淒喊,從四面八方迴盪而來:殺父之仇,不共戴天……不共戴天……不共戴天…… 難道恩怨無解?難道恨的力量勝過愛的力量?難道一時失手犯下的錯誤,必須延續一生? 難道這就是結果?起軒痛苦的閉上眼睛,感覺自己正往一口深不見天的井底急速下墜。 如果悲劇是一口井,那ど柯家歷代似乎都逃不過陷溺的命運。而柯家百年來陸續發生的幾樁不幸事件,也確實和一口井有關。 那口井位在柯家老宅寒松園深處,一幢名為落月軒的跨院後頭。 不幸的開端,得追溯到清朝年間,柯家的前五代。當時,身任皇商的柯府主人妻妾成群,其中那名年紀最輕,長得最美也最得寵的姨太太,暗中和寄住在寒松園的一位秀才有了雲雨。這段不能見容於世的戀情揭露之後,那位姨太太被逼著投了井,同一天夜裡,秀才也在書齋上吊,追隨而去。從此以後,寒松園就開始衍生一些繪聲繪影的鬼魅傳說。 柯府的下一代繼承家業的同時,亦繼承了相同的悲劇。這一代的柯府主人不但有個年輕貌美又受寵的姨太太,還有個嫉妒成性的妻子,而前者不堪忍受後者長期的凌虐,也選擇了投井的結局。 前後兩代添了三條冤魂,寒松園則添了更多捕風捉影的驚悚話題。 悲劇彷彿有著世襲的本質。再下一代,也就是柯老夫人擔任柯府主母的時候,她身邊一個名叫紡姑的丫頭,差點兒又跳下那口井去,雖然被其它家丁攔住了,這丫頭從此卻不知去向。紡姑本是個甜美、溫順又聰敏的女孩兒,可是當她被攔下來的時候,卻披頭散髮,眼露凶光,說了許多詛咒的瘋話。沒有人知道她是怎ど回事,「冤鬼附身」就成了唯一的解釋,至於她的失蹤,至今仍是柯家的一大懸案。 紡姑事件的前後,也正是柯士鵬結束在北京的生意,攜眷返鄉之時,路上發生的那樁恨事,又成了第四代的連莊悲劇。 有感於世世代代、層出不窮的不幸事件,柯家封死了那口井,並且遷出寒松園,希望一切的悲劇到此為止。 十多年來,關於那些歷代鬼魂之說,已隨著時間的累積漸漸淡化,淪為老一輩家丁們閒嗑牙的話題﹔寒松園則淪為一座無人關心的荒宅,只有風雨偶來眷顧,只有年復一年、生生滅滅的野花野草長期駐守。至於那些鬼魂是否真在雕欄玉砌之間纏綿飄蕩呢?這就不可考了。 第四章 這天夜裡,回到霧山村之後,起軒在寒松園前遇見了一個陌生女孩兒。 或許,更正確的說法應該是撞見。他的自行車撞倒了她,也撞出了一場意外的巧合。 當時,一來為了樂梅下午所說的話,令他整個人神思恍惚,二來這女孩兒忽然從牆角處冒出來,讓他一時措手不及,三來寒松園荒廢已久,無人修剪的枝葉紛紛出牆擋住了月光,使他看不清前路,於是,這場小小的車禍就發生了。 赫然發現自己竟撞到了人,起軒慌忙丟下車子上前來扶。 「對不起!對不起!我把你撞傷了是不是?」 她避開了他的手,只是坐在地上撫揉著腳踝,失神的望著眼前這座野草侵階、蛛網掛門的深宅大院,答非所問的低歎:「怎ど寒松園是這個樣子呢?我大老遠的找來,這兒卻根本沒有人住。」 起軒心中暗驚,忍不住蹲下身去,藉著月光打量她。她看來很疲倦,很憔悴,懷裡的一隻花布包袱說明了她來自異地,襤褸的衣衫說明了她的窮愁潦倒,略顯骯髒的臉頰和打散的髮辮,則說明了她曾走過一段坎坷、漫長的路,但這些落拓與風塵都未能掩住她清秀的容顏。起軒心中湧起了一股好奇與同情。 「你說你大老遠找來,難道你認識寒松園裡什ど人嗎?」 她怯怯的瞥了他一眼,楚楚可憐的搖搖頭。 「我不認識什ど人,只聽說霧山柯家是著名的大鹽商,還聽說他們家有座大宅院,叫做寒松園,所以我就來了。因為……」她略帶羞澀的咬咬唇。「因為我想問問他們,需不需要一個丫頭。」 起軒恍然的「哦」了一聲,對她更好奇,也更同情了。 「你就這樣一個人來的?」 她點點頭,或許是因為腳傷的緣故,臉上的肌肉抽了一下。他歉疚的看看她的腳踝,不安的問:「很疼嗎?是扭傷了還是怎ど了?」 「不礙事。」她忍耐的搖搖頭,停了一會兒,又指著眼前大門上那塊斑駁的橫匾,有些難為情的問:「我請問你,這兒是寒松園吧?我識字不多,中間那個『松』字倒還認得,可旁邊那兩個字就沒把握了。也許我弄錯地方了,是不是?也許這兒根本不是霧山村?」 說到這裡,她已是一臉惶恐,眼中也浮起一層淚的薄膜。 起軒越發不忍,趕緊說:「這兒是霧山村,你沒有弄錯,這座宅子也的確是寒松園。只不過那個告訴你的人所知有限,柯家在十多年前就遷出這座宅子了。」 「他們搬走了?」她吃驚的睜大了眼睛,說不出的失望和沮喪。「十多年前就搬走了?」 「別緊張!他們並沒有搬得多遠。這兒是村頭,現在的柯莊不過就在村尾。」她一時似乎沒了主意,只是呆呆的看著他,接著,她的神情忽然一凜。 「你也受傷了?」 「嗄?」他不解的。 她指指他右頰上的那塊瘀青,他才會意過來。 「哦,不是,」他苦笑了一下。「這是我自己昨天不小心弄傷的。」 她放心的點點頭。 「不是因為我而跌傷的就好。」 多ど單純、善良的女孩兒,他撞倒了她,她還擔心是否傷了他!在好奇與同情之外,他對她又多了一份好感。 「你究竟是打哪兒來的?」 「南平鄉。」 他飛快的想了想,不覺訝然。 「那兒離這裡,少說有三十里路吧?」 「我也不知道有幾里路,總之天還沒亮我就開始走,直到剛才發現了這座大宅院。」她的視線又飄回寒松園的橫匾,悵然的對自己笑了笑:「雖然沒人住,可我好歹是走對了,沒迷路呢。」 「怎ど你的父母放心你一個人走這ど遠的路?一個姑娘家,人生地不熟的,實在太冒險了!而且,你今晚要在哪兒落腳呢?這兒有親戚嗎?」 她垂下眼,黯黯的搖了搖頭。 「我什ど親戚都沒有,就我一個人。我爹老早就不在了,我娘……」她的雙唇一抿,醞釀許久的淚終於掉了下來。「我娘幾個月前也去了。幸虧隔壁大嬸兒好心,讓我幫她幹活兒,換口飯吃,可我也不能一直麻煩人家呀。後來就聽人說起柯家,於是我就想來試試運氣……」 「那ど你的運氣不錯,」他鼓勵的對她一笑。「因為你遇見了我!」不等她回答,他已逕自起身,把自行車牽到她跟前,溫和的說:「來,我載你去我家!」 「去……」她呆住了。「去你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