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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頁     瓊瑤    


  「是的。」她輕輕的說,十分不安。

  羅亞文的驚異沒有消除,愣了愣,才說:

  「進來坐吧!」江雁容走了進去,一陣煙酒和腐氣混雜的氣味對她撲鼻而來。她惶惑不安的站在房子中間。真的,這是一間亂得不能再亂的房間。一張竹床上雜亂的堆著棉被、書籍、衣服,還有些花生皮。床腳底下全是空酒瓶,書架上沒有一本放得好好的書。滿地煙蒂煙灰和學生的考卷,書桌上更沒有一寸空隙之地,堆滿了學生的練習本、作文本,和書。還有空酒瓶,一碟發霉了的小菜,和許多說不出名堂來的怪東西。這房間與其說是住人的,不如說是個狗窩更恰當些。江雁容四面掃了一眼,呆呆的站著,不知如何是好。羅亞文費了半天勁,騰出一張椅子來給她坐,一面說:

  「江小姐從台北來?」說著,他敏銳的打量著江雁容和她的旅行袋。「是的。」江雁容說,侷促的坐了下來。

  他們有一段時間的沉默,然後彼此都恢復了一些冷靜,消失了初見的那份緊張。羅亞文說:

  「康南上課去了,作文課,兩節連在一起,要五點鐘才會下課。」「是的。」江雁容應了一聲。

  「你來——」羅亞文試探的說:「是看看他嗎?」

  怎麼說呢?江雁容語塞的坐著,半天才猶豫的,機械化的說了句:「是的。」羅亞文打量著她。然後說:

  「我們在報紙上見到過你的結婚啟事,過得不錯吧?」

  又怎麼說呢?江雁容皺了皺眉,咬了咬嘴唇,抬起眼睛望了羅亞文一眼。羅亞文繼續問:

  「有小寶寶了嗎?」江雁容搖搖頭。「沒有。」

  羅亞文沉默了一會兒,江雁容也默默的坐著。然後,羅亞文突然說:「過得不很愉快嗎?」江雁容倉惶的看了羅亞文一眼,苦笑了一下。羅亞文深思的注視著她,臉色顯得嚴肅而沉著。

  「我能不能問一句,你這次來的目的是什麼?」他單刀直入的問。「我——」江雁容慌亂而惶然的說:「我——不知道。」是的,她來做什麼?她怎麼說呢?她覺得自己完全混亂了,糊塗了,她根本就無法分析自己在做什麼。

  「你離婚了?」羅亞文問。

  「不,沒有,還沒有。」

  「那麼,你只是拜訪性質,是嗎?」

  「我——」江雁容抬起頭來,決心面對現實,把一切告訴羅亞文。「我和我先生鬧翻了,所以我來了。」

  羅亞文看著她,臉色更加沉重了。

  「江小姐,」他說:「這麼多年,你的脾氣仍然沒變多少,還是那麼重感情,那麼容易衝動。」他停了一下說:「說實話,江小姐,如果我是你,我不走這一趟。」

  江雁容茫然的看著他。

  「康南不是以前的康南了,」羅亞文歎口氣說:「他沒有精力去和各種勢力搏鬥,以爭奪你。目前,你還是個有夫之婦,對於他,仍然和以前的情況一樣,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就算你是自由之身,今日的康南,也無法和你結合了。他不是你以前認得的那個康南了,看看這間屋子,這還是經過我整理了兩小時的局面。一切都和這屋子一樣,你瞭解嗎?如果說得殘忍一點,他現在是又病又髒,又老又糊塗,整日爛醉如泥,人事不知!」「是我毀了他!」江雁容輕聲說,低垂了頭:「不過,我可以彌補,有了我,他會恢復的……」

  「是嗎?」羅亞文又歎了口氣:「你還是那麼天真!他怎麼能有你呢?你現在是李太太,他是姓李吧?」

  「我可以離婚!」「你以為能順利辦妥離婚?就算你的先生同意離婚,你的父母會同意你離婚來嫁康南嗎?恐怕他們又該告康南勾引有夫之婦,妨害家庭的罪了。而且,江小姐,你和康南也絕不會幸福了,如果你見了康南,你就會明白的。幻想中的愛情總比現實美得多。」江雁容如遭遇了一記當頭棒喝,是的,她不可能辦妥離婚,周圍反對的力量依然存在。她是永不可能屬於康南的!

  「再說,江小姐,你知道康南在這兒的工作情形嗎?初三教不了教初二,初二教不了,現在教初一,這是他改的作文本,你看看!」羅亞文遞了一本作文本過來,江雁容打開一看,上面用紅筆龍飛鳳舞的批了個「閱」字,前面批了一個乙字,全文竟一字未改。江雁容想起以前她們的本子,他的逐段評論,逐字刪改,而今竟一變至此,她的鼻子發酸,眼睛發熱,視線成了一片模糊。「你知道,如果他丟了這個工作,他就真的只有討飯了,江小姐,別再給別人攻擊他的資料,他受不起任何風霜和波折了!」江雁容默默的坐著,羅亞文的分析太清楚太精確,簡直無懈可擊。她茫然若失,不知該如何是好,只覺得心中酸楚,頭腦昏沉。「你知道,」羅亞文又說:「就算一切反對的力量都沒有,他也不能做你的丈夫了,他現在連自己都養不好,他不可能再負擔你。他又不是真能吃苦的,他離不開煙和酒,僅僅是這兩項的用度,就已超過他的薪水。」「他不能戒嗎?」江雁容軟弱的問。

  「戒?」羅亞文苦笑了笑:「我想是不可能。這幾年來,他相當的自暴自棄。我不離開這兒,也就是因為他,我必須留在這兒照應他。好在,最近他比較好些了,他正在學習著面對現實。江小姐,如果你還愛他,最好不要再擾亂他了。現在,平靜對他比一切都重要。或者,再過一個時期,他可以振作起來。目前,你不要打擾他吧!如果我是你,我就不見他!」江雁容乞憐似的看著羅亞文。

  「不見他?」她疑惑的問。

  「是的,」羅亞文肯定的說,江雁容感到他有一種支配人的力量。「你想想看,見了他對你們又有什麼好處呢?除了重新使他迷亂之外?」「羅先生,我可以留下來幫助他,」江雁容熱烈的說:「我可以為他做一切的事,使他重新振作起來,我可以幫他改卷子,收拾房間,服侍他……」

  「別人會怎麼說呢?」羅亞文冷靜的問:「你的丈夫會怎麼辦呢?你父母又會怎麼辦呢?就是本校也不容許你的存在的,學生會說話,教員會說話,校長也會說話,最後,只是敲掉了他的飯碗,把你們兩個人都陷入絕境而已,你再想想看,是不是?」「如果我辦好了離婚……」

  「還不是一樣嗎?你的父母不會輕易放手的,社會輿論不會停止攻擊的,這個世界不會有容納你們的地方。」他又歎了一口氣:「江小姐,記得五年前我的話嗎?你們只是一對有情人,而不是一對有緣人。如果你聰明一點,在他下課回來以前離開這兒吧!對你對他,都是最理智的。你愛他,別再毀他了!」江雁容悚然而驚,羅亞文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深深的打進她的心中,她覺得背脊發冷,手心裡全是冷汗。是的,她毀康南已經毀得夠深了,她不能再毀他!她茫然四顧,渴望自己能抓到一樣東西,支持她,扶助她。她所依賴的大樹已沒有了,她這小小的籐蔓將何所攀附,何所依歸?

  「好,」她軟弱而無力的說:「我離開這兒!」

  羅亞文深深的注視她,懇切的說:

  「別以為我趕你走,我是為了你們好,你懂嗎?我一生貧苦,闖蕩四方,我沒有崇拜過什麼人,但我崇拜康南,他曾經把我從困境裡挽救出來。現在,我要盡我的力量照顧他,相信我,江小姐,我也愛他!」

  江雁容淚光模糊,她看看表,已經四點四十分了,那麼,再有二十分鐘,康南要下課了。她站了起來,提起旅行袋,一剎那間,感到前途茫茫,不知何去何從。羅亞文站在她面前說:「現在,你預備到哪裡?」

  到哪裡?天地之大,她卻無處可去!

  「我有地方去。」她猶豫的說。勉強嚥下了在喉嚨口蠕動著的一個硬塊。「五點十分有班公路局車子開到鎮上火車站,六點半有火車開台北,七點十分有火車南下。」羅亞文說。

  「謝謝你!」江雁容說,滿懷淒苦的向門口走去,來的時候,她真想不到這樣一面不見的又走了。康南,她的康南,只是她夢中的一個影子罷了。

  「江小姐,」羅亞文扶著門,熱誠的說:「你是我見過的女孩子裡最勇敢的一個!我佩服你追求感情的意志力!」

  江雁容苦笑了一下。「可是,我得到了什麼?」她淒然的問。

  得到了什麼?這不是羅亞文所能回答的了。站在門口,他們又對望了一會兒,羅亞文看看表,再有十分鐘,康南就要回來了。江雁容歎了口氣,抬起眼睛來,默默的望了羅亞文一眼,低低的說:「照顧他!」「我知道。」「那麼再見了!」她愁苦的一笑,不勝慘然:「謝謝你的一切,羅先生。」「再見了!」羅亞文說,目送她的背影孤單單的消失在前面的走廊裡,感到眼睛濕潤了。「一個好女孩!」他想:「太好了!這個世界對不起她!」他關上門,背靠在門上。「可是,這世界也沒錯,是誰錯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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