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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頁     瓊瑤    


  「怎樣?她醒了嗎?」霈文瞪著他,你倒很關心啊!他想著。走開去倒了一杯茶,握著茶杯,他看著高立德,慢吞吞的說:

  「是的,醒了。」高立德注視著他。「霈文,」他忍不住的說:「待她好一點,你常不在家,她的日子並不好過!」霈文的眼光直直的射在他的臉上。

  「你的意思是什麼?」他悶悶的問。

  「我想——」高立德沉吟的說:「你母親並不很喜歡她。」

  哦,你倒知道了?霈文緊緊的盯著他。原來是你在挑撥離間哦!你想在我們家扮演什麼角色呢?他放下了茶杯,慢慢的,他一個字一個字的說:

  「我也有句話要對你說,立德!以後,請你把心神放在茶園上,不要干涉我的家務事!」

  高立德跳了起來,憤然的看向霈文,霈文卻拋開他,逕自走上樓去了。高立德氣怔了,好久好久,他就這樣憤憤的對樓梯上瞪視著。接著,一連好幾天,含湮沒有下床。霈文和含煙之間,那層隔閡的高牆已經豎起來了,他們彼此窺測著對方,卻都沉默著,不肯多說話。含煙更憔悴,更蒼白了,對著鏡子,她常喃喃的自語著:「你快死了!你已經沒有生氣了,你一定會死去!」

  於是,她歎息著,她不甘願就這樣死去,這樣沉默的死去!這樣委屈的死去!她走下了樓,那兒有一間給霈文準備的書房,但是,霈文太忙了,他從沒時間利用這書房。她走了進去,拿出一疊有著玫瑰暗花的信箋,她決心要寫點什麼,寫出自己的悲哀,寫出自己的愛情,寫出自己的心聲。於是,她在那第一頁上,寫下了一首小詩:

  「記得那日花底相遇,我問你心中有何希冀,

  你向我輕輕私語:『要你!要你!要你!』

  記得那夜月色旖旎,你問我心中有何秘密?

  我向你悄悄私語:『愛你!愛你!愛你!』

  但是今夕何夕?你我為何不交一語?

  我不知你有何希冀,你也不問我心底秘密,

  只有杜鵑鳥在林中唏噓:

  『不如離去!不如離去!』」

  第二十一章

  炎熱的夏季來臨了,隨著夏季的來臨,是一連好幾次的颱風和豪雨。對含煙來說,這個夏季是漫長的、難捱的,也是充滿了風暴和豪雨的。柏老太太變成了她的剋星,她的災難,和她的痛苦的泉源。從夏季開始,老太太就想出一個新的方式來折磨她,來凌侮她,她讓她為她唸書,念刁劉氏演義,那是一本舊小說,述說一個淫婦如何遭到天譴,每當她念的時候,老太太就以那種責備的、含有深意的眼光望著她,似乎在說:「你就是這個女人!你要遭到天譴!你要遭到天譴!」

  然後,她開始訓練她走路的姿勢,指正她的談吐,她不住的說:「把你那些歡場的習氣收起來吧!你該學著做一個貴婦人!瞧你!滿臉的輕佻之氣!」

  含煙受不了這些,一次,在無法忍耐的悲憤中,她冒雨奔出了含煙山莊,她狂奔,奔向松竹橋。那橋下,每當豪雨之後,山洪傾瀉,河水就會變得高漲而洶湧。她奔到河邊,卻被隨後追來的高立德捉住了。拉住了她,高立德臉色蒼白的說:「你要做什麼?含煙?」

  「讓我去吧!我受不了!我受不了!」她哭泣著。

  「含煙!勇敢起來!」高立德深深的望著她,語重心長的說:「你受了這麼多苦難和委屈,都是為了愛霈文,如果你尋了死,這一切還有什麼價值呢?勇敢起來吧!你一直是我見過的最勇敢的女人!終有一天,霈文會瞭解你,你吃的苦不會沒有代價的!好好的活下去!含煙!為了霈文,為了你肚裡的孩子!」是的,為了霈文,為了肚裡的孩子!她不能死!含煙跟著立德回到了家裡。從此,高立德密切的注意著含煙,保護著含煙,也常終日陪伴著含煙,跟她談天,竭力緩和她那愁慘的情緒。他沒有把含煙企圖尋死的事告訴霈文,因為,關於他和含煙的蜚聞,已經在附近傳開了,他怕再引起霈文不必要的誤會。而含煙呢,自從淋雨之後,就病倒了,有好幾日,她無法起床,等到能起床的時候,她已形銷骨立,虛弱得像一具幽靈,她常常無故暈倒,醒來之後,她會對立德說:

  「不要告訴霈文,因為他並不關心!」

  霈文真的不關心嗎?不是。他沒有忽略含煙的虛弱,沒有漠視她的蒼白,但,他把整個真實的情況完全歪曲了。他認為這份蒼白,這份憔悴,都為了另一個人!他懷疑她,他譏刺她!他嘲弄她!在他的譏刺和嘲弄下,含煙更沉默了,更瑟縮了,更憂愁了。含煙山莊不再是她的樂園,不再是她做夢的所在,這兒成為了她的地獄,她的墳墓!她不願再對霈文做任何解釋,她一任他們間的冷戰延續下去,一任他們的隔閡和距離日甚一日。看到含煙和自己默默無言,和立德反而有說有笑,霈文的疑心更重了。於是,他對她明顯的冷淡了,挑剔了。他憤恨她的蒼白,他詛咒她的消瘦,他把這些全解釋成另一種意義。一次,看到她又眼淚汪汪的獨坐窗前,他竟冷冷的念了一首古詩:

  「美人卷珠簾,深坐顰蛾眉,但見淚痕濕,不知心恨誰?」聽出他語氣裡那份冷冷的嘲諷和酸味,含煙抬起眼睛來瞪視著他,問:「你以為我在恨誰?」「我怎麼知道?」霈文沒好氣地說,就自管自的走出了房間,用力的帶上房門。這兒,含煙倒在椅子中,她閉上了眼睛,一層絕望的、恐怖的、痛苦的浪潮攫住了她,淹沒了她,撕碎了她。她無力的在椅背上轉側著頭,嘴裡喃喃的,一疊連聲的低喊:「哦,霈文!哦,霈文!哦,霈文!別這樣吧!我們別這樣吧!我是那麼那麼愛你!」

  這些話,霈文沒有聽見,他已聽不見含煙任何愛情的聲音了,嫉妒和猜疑早就蒙住了他的耳朵,幻化了他的視線。他那扇愛情的門,也早就封閉起來了。含煙被關在那門外,再也走不進去。

  就在那哀愁的、悶鬱的、充滿了風暴的日子裡,一條小生命在不太受歡迎的情況下出世了。由於含煙體質衰弱,那小生命也又瘦又小。剛出世的嬰兒都不太漂亮,紅通通的滿臉皺紋,像個小老頭。柏霈文雖然情緒不佳,卻仍然有初做父親的那份欣喜。可是,這份欣喜卻粉碎在柏老太太的一句話上面:「啊,這個小東西,怎樣又不像爸爸,又不像媽媽!看她的樣子,顯然柏家的遺傳力不夠強呢!」

  人類是殘忍的,上帝給了人類語言的能力,卻沒料到語言也可以成為武器,成為最容易運用而最會傷人的武器。柏霈文的喜悅消失了,他常常瞪視著那個小東西,一看好幾小時,他研究她,他懷疑她。嬰兒時期的小亭亭因為體質柔弱,是個愛哭愛吵的孩子,她的吵鬧使柏霈文煩躁,他常對她大聲的說:「哭!哭!哭!你要哭到那一天為止?」

  含煙是敏感的,她立即看出柏霈文不喜歡這孩子,夜深人靜,她常攬著孩子流淚,低低的對那小嬰兒說:

  「亭亭,小亭亭,你為什麼要來到這世界呢?我們都是不受歡迎的,你知道?」可是,高立德卻本著那份純真的熱情,他喜愛這孩子,他一向對「生命」都有一種本能的熱愛。於是,他常常抱著小亭亭在屋內嬉笑,他也會熱心的接過奶瓶來餵她,看到她發皺的小臉,他覺得高興,他會驚奇的笑著說:

  「噢!我從來不知道嬰兒是這個樣子的!」

  這一切看到柏老太太和柏霈文的眼中,就變了質,變得可怕而污穢了。柏老太太曾對柏霈文說:

  「我看,孩子喜歡高立德遠勝過喜歡你呢!我也從沒有看過像高立德那樣的大男人,會那樣喜歡抱孩子的,還是別人的孩子!」含煙山莊中陰雲密佈了,像颱風來臨前的天空,佈滿了黑色的、厚重的雲層,空氣是窒悶的、陰鬱的、沉重的,颱風快來了。是的,颱風來了。那是一次巨大的颱風,地動屋搖,山木摧裂,狂風中夾著驟雨,終日扑打著窗欞。天黑得像墨,花園內的榕樹被刮向了一個方向,樹枝扭曲著,樹葉飛舞著,柳條彼此纏繞,糾結,在空中掙扎。玫瑰花在狂風暴雨下喘息,枝子折了,花朵碎了,滿地的碎葉殘紅,含煙山莊的門窗都緊閉著,風仍然從窗隙裡穿了進來,整個屋子的門窗都在作響,都在震動,都在搖撼。霈文仍然去了工廠,午後,他冒著雨回到含煙山莊,一進客廳的門,他就一直看到高立德坐在沙發裡,懷抱著小亭亭,正搖撼著她,一面嘴裡喃喃不停的說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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