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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頁     瓊瑤    


  他在滿地的殘磚敗瓦和荊棘中摸索前進,他幾度顛躓,又掙扎著站穩,落日把他的影子長長的投射在荒草之中,那影子瘦長而孤獨。那份摸索和掙扎看起來是淒涼的,無助的,近乎絕望的。淚水重新濕潤了方絲縈的眼眶,怎樣的悲劇!人生還有比殘廢更大的悲哀嗎?眼看他直向一堆殘磚撞上去,方絲縈不禁跳了起來,沒有經過思索,她衝上前去,剛好在他被磚瓦絆倒之前扶住了他,她喘息著喊:

  「哦!小心!」

  那男人猛的一驚,他站住,怔在那兒,接著,他徒勞的用那對無神的眸子望向方絲縈,用警覺而有力的聲音說:

  「是誰?是誰?」一時間,方絲縈沒有答話,她只是愣愣的看著自己面前那張男性的面孔,她活了三十年,這還是第一次,她看到一個男人的臉上,有這樣深刻的痛苦和急切的期盼。由於沒有得到答案,他又大聲說:「是誰?剛剛是誰?」方絲縈迴過神來了,吸了一口氣,她用穩定的聲音說:

  「是我,先生。」「你!」那人壞脾氣的說:「但是,『你』是誰?」

  「我姓方,方絲縈。」方絲縈無奈的介紹著自己,心底卻有份荒謬的感覺。介紹自己!她為什麼向他介紹自己?「你不認得我,」她語氣淡漠的說:「我只是路過這兒,看到這棟火後的遺址,一時好奇,走進來看看而已。」

  「哦,」他很專心的傾聽著她。「那麼,我剛剛聽到的歎息不是幻覺了?那麼,這兒有一個活著的人,並不是什麼幽靈了?」他悶悶的說,像是說給他自己聽。

  「幽靈?」方絲縈皺皺眉頭,深思的看著他。「你在等待一個幽靈嗎?」她衝口而出的說。因為,他的臉上明顯的有著失望的痕跡。「什麼?」他的聲音中帶著點惱怒。「你說什麼?」

  「哦,沒什麼。」方絲縈答著,研究的看著面前這張臉,這是個易怒的人呵!「我只是奇怪,你為什麼坐在一堆廢墟裡?」

  「那麼你呢?你為什麼到這堆廢墟裡來?」「我說過,我好奇。」她說:「我本來是到松竹寺去玩的。」

  「一個人?」「是的,我在台灣沒什麼朋友,我是個華僑,到台灣來度假的,我在美國住了十幾年了。」

  「哦。」他看來對她的身世絲毫不感興趣,但他仍然仔細的傾聽她,用一種屬於盲人的專注。「可是,你的國語說得很好。」「是嗎?」她嘴角飄過了一抹隱約的微笑。她知道,她的國語說得並不好,有五六年的時間,她住在完全沒有中國人的地方,不說一句國語,以至如今,她的國語中多少帶點外國腔調。「是的,很好。」他出神的說,歎了口氣。「你身上戴了朵玫瑰花嗎?我聞到了花香。」

  「有兩朵玫瑰,我在花園裡摘的。」

  「花園——」他愣了愣。「那兒還有花嗎?」

  「是的,有兩株玫瑰,長在一堆荒草裡。」

  「荒草——」他的眉心中刻上了許多直線條的紋路。「這裡到處都是荒草了吧?」「是的,荒草和廢墟。」

  「荒草和廢墟!」他的聲音蒼涼而空洞,低低的說:「這裡曾經是花木扶疏的。」「我可以想像。」方絲縈有些感動,這男人的神色撼動了她。「你一定很熟悉這個地方。」

  「熟悉?!豈止熟悉?這是我的地方!我的房子,我的花園,我的家。」「哦!」方絲縈瞪視著他。「那麼,你失去了很多的東西了?」

  「一個世界。」他低聲的說,幾乎只有他自己聽得到。

  「怎樣失火的?」方絲縈掩飾不住自己的好奇和

  關切。不等回答,她又急切的問:「有人葬身火窟

  嗎?」「不,沒有。」「那還好。」她吐出一口氣來。「花園和房屋是可以重建的。」「重建!」他打鼻子裡哼了一聲。「沒有人能重建

  含煙山莊,再也沒有人了!除非……」他嚥住了,把

  頭轉向天空,突然醒悟似的說:「天氣不早了,是

  嗎?」「是的,太陽都已經下山了。」

  「那——我得走了。」他匆忙的說,探索的用手杖去碰觸那遍是雜草碎石的地面,這份無助深深的引起了方絲縈的憐憫,她本能的扶住了他。「你住在什麼地方?」她問。

  「就在附近,幾步路而已。」

  「那麼,我送你回去,反正我沒事。」

  「不!」他很快的說,幾乎是惱怒的。「我可以自己走,我對這兒熟悉得像自己的手指!而且,我還不要回去呢!我要去接我的女兒。」「女兒!」方絲縈頓了頓,緊緊的盯著面前這個男人。「你有個女兒嗎?多大了?她在什麼地方?你要到那裡去接她?」

  那男人的眉峰很快的鎖在一起。「這關你什麼事嗎?」他率直的說:「你倒是很喜歡管閒事的呵!」方絲縈的臉驀的脹紅了。她掉頭望向天際,太陽已經沉落了,最後的一抹彩霞還掛在遠山的頂端,留下一筆淡淡的嫣紅。「我只是隨便問問,」她輕輕的說。「我說過,我在這兒沒有朋友,所以,我……」她沒有講完她的話,但是,那男人顯然已經瞭解了她那份孤寂,因為,他眉峰的結放開了,一個近乎溫柔的表情浮上了他的嘴角,這表情緩和了他面部僵直的肌肉,使他看起來和煦而慈祥。「我抱歉。」他匆促的說。「我的脾氣一直很壞。」為了彌補他剛才的失禮,他又自動的答覆了方絲縈的問題。「我女兒今年十歲,就在這兒的國民小學讀書,平常她都自己走回家,今天我既然出來了,就不妨去接接她。」

  「我送你去,好嗎?」方絲縈熱切的說。「我沒有事,一點事都沒有。」「如果你高興。」那男人說,聲調卻是淡漠的,不太熱中的。方絲縈看了他一眼,她知道,他一定以為碰到了個最無聊的人,一個無所事事而又愛管閒事的人!但,她並不在乎他的看法。望著他,她說:

  「注意,你前面有一堆石頭,你最好從這邊走!」她攙扶了他一下。「我攙你走,好嗎?」

  「不用!」他大聲說。

  方絲縈不再說話了,他們繞出了那堆廢墟。一經走到花園裡,沒有那些絆腳的木頭和石塊,那男人的腳步就快了起來。方絲縈發現他確實對這兒很熟悉,而且,她這時才發現她剛才忽略了的地方,這花園中間有條水泥路,卻並沒有被雜草所盤據,顯然是因為常有人走的關係。那麼,他是真的常到這廢墟中來了?一個失明的男人,經常到一堆廢墟裡來做什麼?是憑弔過去?還是找尋過去?她不禁悄悄的,也是深深的,研究著旁邊這個男人的臉譜。現在,那男人專注的走著路,似乎根本忘記了她的存在,那張臉是憂鬱、冷漠、嚴肅,而莫測高深的。沿著那條大路,他們走了沒有多遠,方絲縈就看到路邊有棟相當豪華的花園洋房,兩扇大大的紅門,高高的圍牆,修剪得像一個個小亭子似的榕樹從圍牆頂端露了出來。圍牆裡有棟兩層樓的建築,外壁上貼著講究的花磚,有美麗的壁燈,和別緻的圓形窗子。那圍牆的紅門上掛著一塊黑底金字的牌子,是:「柏宅」方絲縈再看了一眼身邊的男人。

  「這路邊的大房子是你的家嗎?柏先生?」她問。

  那男人驚跳了一下。「你怎麼知道我姓柏?」他迅速的問。

  「這很簡單,你說你的家就在附近,這棟房子是附近唯一考究的建築,從你的服飾看來,你應該是棟考究住宅的主人。而這房子的大門上,掛著『柏宅』的牌子。」

  「唔,」那人放鬆了面部的肌肉。「你的聯想力倒很豐富。你做什麼的?一個作家?」

  「沒那份才華,卻很有寫作的興趣。」她說,凝視著他。「我在美國學的是教育,當了五年的小學老師。」

  「你可以改行學寫作,你彷彿在搜尋故事!你探訪一座廢墟,你發現了一個瞎子,你希望從他身上找出故事,然後去寫一本簡愛,咆哮山莊,或是蝴蝶夢。」他冷冷的說,聲音裡帶點諷刺味道。「哼!」方絲縈不由自主的哼了一聲。「你錯了,柏先生,我對你的故事不感興趣。」

  「是嗎?」方絲縈不再說話了,他們沉默的走了一大段路。然後,方絲縈看到了那所小學校,成群的孩子正三三兩兩的從校門口湧出來。這所學校位於一個小鎮市的頂端,門口的牌子是:

  「正心國民小學」顯然,他們來晚了,孩子們已經放學了,大部分的孩子都往鎮裡面跑,也有一兩個是往他們來的方向走的。他們站住了,方絲縈仔細看著那些孩子,穿著白襯衫、藍短褲或藍裙子,這些孩子們嘁嘁喳喳的像一群小鳥,彼此追逐著,嬉戲著,打打鬧鬧……這是多麼活潑而喜悅的一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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