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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頁 瓊瑤 「那麼,關上房門,坐到這兒來,如果你肯幫我一個忙,我會十分感激。」方絲縈沒有移動。「怎麼?方小姐?」柏霈文頓了頓,接著說:「我知道了,你一定很厭煩,一個磨人的瞎子,是嗎?」 「哦,不。」方絲縈說,走到門邊,她關上了房門,折回到床邊來。「好了,先生。」 「你肯為我念一點東西嗎?」 「念一點東西?」方絲縈困惑的。 「是的。我的眼睛出事之後,我就再也無法看書,我覺得,我的心靈已經乾涸了。假如你肯為我念一點東西,你就是做了件好事了。」「你希望我為你念些什麼呢?」 柏霈文從枕頭下面摸出一串鑰匙來,遞給方絲縈,在方絲縈的驚愕之下,他靜靜的說: 「用其中最小的那個鑰匙,打開我床頭櫃下面的抽屜,裡面有個木頭盒子,請為我拿出來。」 方絲縈狐疑的看著他,這是做什麼呢?她實在是弄糊塗了,她希望柏霈文的心智是健全的。拿著鑰匙,她打開了那個抽屜,裡面放著一個雕刻得十分精緻的紅木盒子,拿著這盒子,她不禁呆住了,因為,這盒子整個刻滿了玫瑰花,一枝一枝,一朵一朵,刻得十分生動。把盒子放在床上,她說: 「哦?柏先生!」「打開它!」柏霈文的呼吸有些急促。 她有些畏縮,再看了柏霈文一眼,她遲遲沒有動手。柏霈文有些不耐了,他急切的說: 「打開呀!」她打開了盒子,好一陣眼花撩亂。盒子中分為兩格,一格中全是女性的首飾、胸飾、手鐲、項鏈、戒指……應有盡有,全是最上等的珠寶,另一格中,卻是一個紅絲絨封面,繫著黑緞帶的冊子。柏霈文低低的說: 「取出那個冊子,關上盒子……哦,方小姐,你聽到我說話嗎?為什麼你不動?」「哦,我……是的。」方絲縈取出了冊子,很快的把這盒子關起來。「把盒子放回抽屜吧,這是那次火災中唯一搶救出來的東西。你收好了嗎?方小姐?」 「是——的。」「好,你坐下吧。」她坐了下來。「打開冊子!開始吧,你念給我聽。」 她深深的看了看柏霈文,然後,她慢慢的打開了冊子的第一頁。她的心一陣緊縮,眼前金星亂迸,昨夜睡得太少,竟如此心浮氣躁,頭暈目眩。她深吸了一口氣,定了定神,看著那第一頁上的字跡:「愛妻章含煙遺稿「怎樣了?方小姐?」柏霈文催促著。「你沒有不舒服吧?你在歎氣嗎?」「哦,我有些累,我想我昨夜沒有睡好。」方絲縈勉強的說,她想逃掉眼前這件工作。 「但是,你願意為我念幾段吧?」他固執的。 她無可奈何的歎了口氣。 「好吧,假若你一定要聽。」 她低下頭去,越過了這第一頁,她從正文開始念起。這正文是用娟秀而細小的字跡,整齊的寫在米色的、有玫瑰暗花的信箋上,再被細心而精緻的裝訂了起來的。一上來,是一首極動人的小詩,她輕柔的念了起來: 「記得那日花底相遇,我問你心中有何希冀? 你向我輕輕私語:『要你!要你!要你!』 記得那夜月色旖旎,你問我心中有何秘密? 我向你悄悄私語:『愛你!愛你!愛你!』 但是今夕何夕?你我為何不交一語? 我不知你有何希冀,你也不問我心底秘密, 只有杜鵑鳥在林中唏噓: 『不如離去!不如離去!』」 方絲縈輕輕的抬起頭來,看了看柏霈文。他仰躺在那兒,雙手手指文叉著放在頭底下,那對失明的眸子大大的瞪著,臉色是嚴肅的、深沉的、全神貫注的。方絲縈心底的痛楚在擴大,擴大……變成一股強大的壓力,壓迫著她的神經,這工作對於她是殘忍而痛苦的。兩滴淚沿著她的面頰滾下來,她悄悄的拭去了它。再念下去的時候,她的聲音顫抖: 「我還能清晰的記得那個日子,那個酷熱的下午,我站在那曬茶葉的廣場上,用藍布包著頭,用藍布包著手和腳,站在那兒,看著那些茶葉在我眼前浮動。那時候,我心裡想的是什麼呢?沒有夢,沒有詩,沒有幻想中的王子,我貧乏,我孤獨,我就像一粒曬乾了的茶葉,早已失去了青翠的色澤。可是,就在那個下午,那個被太陽曬得發燙的下午,我的一生完全轉變了。……」 她忽然覺得自己念不下去了,最起碼,是不願意念下去了。她停住了,抬起頭來,她呆呆的看著柏霈文,柏霈文的身子動了動,他的臉轉向她。 「怎麼了?」他問。她陡的站了起來,把那本冊子拋在床上,她顫聲的、激動的說:「對不起,柏先生,我不能為你繼續念下去了,我很疲倦,我想去休息一下。」說完,她不管柏霈文的反應和感想如何,就徑直的走向門邊,打開房門,她迅速的走出去,反手關上了門,背靠在門上,她閉上眼睛,站了好一會兒,心裡卻像一鍋煮沸了的水,在那兒翻滾不已。好半天,她睜開了眼睛,卻猛的大吃了一驚,在她面前,老尤正靜靜的站著,注視著她。 「哦!」她驚呼了一聲。「你做什麼?老尤?你嚇了我一跳!」 老尤對她彎了彎腰,他的態度恭敬得出奇。 「對不起,」他說,他手裡握著一張紙。「有一封電報,我要拿進去給先生。」「噢,」她慌忙讓開,一面說:「你念給他聽嗎?」 「是的,」老尤說,敏銳的望著她:「或者方小姐拿進去念給他聽吧。」「哦,不。」方絲縈向樓下走去。「你去吧。」她說著,很快的下了樓,她不喜歡老尤看她的那份眼光,她覺得頗不自在。老尤,那是個厲害的角色,他對她有怎樣的看法和評價呢?午後,方絲縈決定還是去學校,她發現沒有亭亭在她身邊,柏宅對她就充滿了某種無形的壓力,使她的每根神經都像拉緊了的弦,再施一點兒力量就會斷掉。她去了學校,才上了兩節課,柏宅就打電話來找她,她拿起聽筒,對方竟是柏霈文。「方小姐?」他問,有些急迫。 「是的。」「哦,」他鬆了口氣。「我以為你……」 「怎樣?」「哦,算了。」他的聲音中恢復了生氣,是什麼因素使他的語氣中帶著那麼濃重的興奮?「只是,下午早點回來,好嗎?」 「我會和亭亭一起回來。有——有什麼事嗎?」 「哦,沒有,沒什麼,」 掛上了電話,方絲縈心中好迷糊,好混亂,好忐忑。柏霈文在搞什麼鬼嗎?聽他那語氣,好像擔心她是離家出走或不告而別了。但是,即使她是不告而別了,對他是件很重要的事嗎?她坐在辦公桌後面,瞪視著面前的練習本,她批改不下去了。那些字跡全在她眼前浮動,游移……浮動,游移……浮動,游移……最後,都變成了那首小詩: 「記得那日花底相遇,我問你心中有何希冀? 你向我輕輕私語:『要你!要你!要你!』 ………」多麼纏綿旖旎的情致,可是,也會有最後那「不如離去!不如離去!」的一日,噢,人生能夠相信的是些什麼呢?能夠讚美的又是些什麼呢?假如這世界上竟沒有持久不變的愛,那麼,這世界上還有些什麼?看柏霈文那份癡癡迷迷,思思慕慕,那不是個寡情的人呵!章含煙泉下有知,是否願意再續恩情?她想著,想著,於是,她拿起一支筆來,在一陣心血來潮的衝動下,竟學著章含煙的口氣,把那首詩添了一段: 「多少的往事已難追憶, 多少的恩怨已隨風而逝, 兩個世界,幾許癡迷? 十載離散,幾許相思, 這天上人間可能再聚? 聽那杜鵑在林中輕啼: 『不如歸去!不如歸去!』」 寫完,她感到一陣耳鳴心跳,臉孔就可怕的發起燒來了。她站起身,去倒了一杯水,慢慢的喝下水,心跳仍不能平靜。把那首小詩夾在書本裡,她緩緩的踱到窗前,極目遠眺,校園外的山坡上,是一片片青蔥的茶園,彷彿又快到採茶的時間了。放學後,她牽著亭亭回到柏宅,一路上,她都十分沉默,她有一份特殊的、不安的感覺,她竟有些害怕柏宅那兩扇紅門了。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呼吸那樣急促,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心跳那樣迅速?會有什麼事情發生嗎?她咬著嘴唇,握著亭亭的手竟微微的出汗了。 走進了柏宅,老尤正在院子中洗車子,那輛雪弗蘭上灰塵僕僕。看到了她們,老尤唇邊湧上了一抹笑意,他那銳利的眼光是明亮而和煦的。「亭亭,快上樓,你高叔叔來了。在你爸爸房裡呢!」老尤說。「高叔叔?」亭亭發出了一聲歡呼,放開了方絲縈的手,她直衝進客廳裡去,一面大聲的喊著:「高叔叔!高叔叔!高叔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