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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頁     瓊瑤    


  「爸爸,你好燙!」柏霈文歎息了一聲,他看來是軟弱、孤獨,而無助的。方絲縈看到床頭櫃上放著藥包和水壺,拿起紙包來,上面寫著四小時一粒的字樣,她打開來,藥是二日份,還剩了十一粒,她驚問:「你沒按時吃藥嗎?」「吃藥?」柏霈文皺起了眉毛,一臉的不耐。「我想我忘了。」

  方絲縈想說什麼,但她忍了下去。倒了一杯水,她走到床邊,勉強的笑著說:「我想,我要暫充一下護士了。柏先生,請吃藥。」

  亭亭扶起了她的父親,方絲縈把藥遞給他,又把水湊近他的唇邊,立刻,他接過了杯子,如獲甘霖般,他仰頭將一杯水喝得涓滴不剩。然後,他倒回枕上,喘息著,大粒的汗珠從額上滾了下來,面頰因發熱而呈現出不正常的紅暈,他似乎有點兒神思恍惚。喃喃的,他囈語般的說:

  「我好渴,哦,是的,我飢渴了十年了。」

  方絲縈又覺得內心絞痛。她注視著柏霈文,後者的面容有些狂亂,那對失明的眸子定定的,呆怔的瞪視著,帶著份無助的淒惶,和絕望的恐怖。她吃驚了,心臟收縮得使她每根神經都疼痛起來,他病得比她預料的嚴重得多。她有些憤怒,對這家庭中其他的人的憤怒,難道竟沒有一個人在床邊照料他嗎?他看不見,又病得如此沉重,竟連個招呼茶水的人都沒有!想必,他也一天沒有吃東西了。

  「亭亭,」她迅速的吩咐著。「你下樓去告訴亞珠,要她熬一點稀飯,準備一些肉鬆,人不管病成怎樣,總要吃東西的,不吃東西如何恢復元氣?」

  亭亭立刻跑下樓去了。方絲縈站在室內,環室四顧,她覺得房內的空氣很壞,走到窗邊,她打開了窗子,讓窗簾仍然垂著,以免風吹到病人。室內光線極壞,她開亮了燈,想起這屋裡的燈對柏霈文不過虛設,她就又湧起一股愴惻之情。回到床前面,她下意識的整理著柏霈文的被褥,突然間,她的手被一隻灼熱的手所捉住了。

  「哦,柏先生!」她低聲驚呼。「你要做什麼?」

  「別走!」他喘息的說。

  「我沒走呵!」她勉強的說,試著想抽出自己的手來。

  「不,不,別走,」他喃喃的說著,抓得更緊了。「含煙,你是含煙嗎?」呵,不,不,又來了!不能再來這一套,絕對不能了。她用力的抽回了自己的手,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冷冰冰的,生硬的響著:「你錯了,柏先生,我是方絲縈,你女兒的家庭教師,我不知道含煙是誰,從來不知道。」

  「方——絲——縈——?」他拉長了聲音念著這三個字,似乎在記憶的底層裡費力的搜索著什麼,他的神志仍然是紊亂不清的。「方絲縈是什麼?」他說,困惑的,迷惘的。「我不記得了,有點兒熟悉,方絲縈?啊,啊,別管那個方絲縈吧,含煙,你來了,是嗎?」他伸出手來,渴切的在虛空中摸索著。

  方絲縈從床邊跳開,她的心痛楚著,強烈的痛楚著,她的視線模糊了。柏霈文陡的從床上坐起來了,他那划動著空氣的手碰翻了床頭櫃上的玻璃杯,灑了一地毯的水,方絲縈慌忙奔上前去扶起那杯子。柏霈文喘息得很厲害,在和自己的幻象掙扎著。由於摸索不到他希望抓到的那隻手。他猛的發出一聲裂人心肺的狂叫:

  「含煙!」這一聲喊得那麼響,使方絲縈嚇了一大跳。接著,她一抬頭,正好看到愛琳站在房門口,臉色像一塊結了凍的寒冰。她的眼睛陰陰沉沉的停在柏霈文的臉上,那眼光那樣陰冷,那樣銳利,有如兩把鋒利的刀,如果柏霈文有視覺又有知覺,一定會被它所刺傷或刺痛。但,現在,柏霈文是一無所知的,他只是在燒灼似的高熱下昏迷著,在他自己蒙味的意識中掙扎著,他的頭在枕上輾轉不停的搖動,汗水濡濕了枕套,他嘴裡喃喃不停的,全是沉埋在內心深處的呼喚:

  「含煙,含煙,我求你,請你……求你……含煙,含煙,看上帝份上!救我……含煙!啊,我對你做了些什麼?含煙?啊!我做了些什麼?……」

  愛琳走進來了,她的背脊是挺直的,那優美的頸項是僵硬的,她那樣緩慢的走進來,像個移動著的大理石像。停在柏霈文的床邊,她低頭看他,那冰冷的眼光現在燃燒起來了,被某種仇恨和憤怒所燃燒起來,她唇邊湧上了一個近乎殘酷的冷笑。抬起頭來,她直視著方絲縈,用一種不疾不徐,不高不低的聲音,清晰的說:

  「就是這樣,含煙!含煙!含煙!日裡,夜裡,清醒著,昏迷著,他叫的都是這個名字。如果你的敵人是一個人,你還可以和她作戰,如果是個鬼魂,你能怎麼樣?」

  方絲縈呆呆的站著,在這一剎那間,她瞭解愛琳比她住在這兒兩個月來所瞭解的還要深刻得多。看著愛琳,她從沒有像這一瞬間那樣同情她。愛情,原是一株脆弱而嬌嫩的花朵,它禁不起常年累月的乾旱啊!她用舌尖潤了潤嘴唇,輕聲的,不太由衷的說:「柏太太,他在發熱呢!」

  「發熱?」愛琳的眉毛挑高了一些。「為了那個鬼魂,他已經發熱了十一年了!」像是要證實愛琳這句話,柏霈文在枕上猛烈的搖著頭,一面用手在面前揮著,拂著,彷彿要從某種羈絆裡掙扎出來,嘴裡不停的嚷著:「走開,走開,不要擾我,她來了,含煙,她來了!啊,不要擾我,不要遮住我,我看到她了,含煙!含煙!含煙!啊,這討厭的霧,這霧太濃了,它遮著我,它遮著我,它遮著我……」他喘息得像只垂危的野獸,他的手在虛空中不住的抓著,撈著,揮著。「啊,不要遮著我,走開!走開!不要遮著我!哦,含煙!含煙!請你,求你,含煙!別走……」

  愛琳憤怒的一甩頭,眼睛裡像要冒出火來,她的手緊握著拳,頭高高的昂著,聲音從齒縫裡低低的迸了出來:

  「你去死吧!柏霈文!你既愛她,早就該跟隨她於地下!你去死吧!死了就找著她的魂了!你去死吧!」

  說完,她迅速的掉轉身子,大踏步的走出室外,一面抬高了聲音,大聲喊著說:「老尤!老尤!準備車子!送我去火車站,我要到台中去!亞珠,上樓幫我收拾東西!」

  方絲縈下意識的追到了房門口,她想喚住愛琳,她想請她留下,她覺得有許多話想對愛琳說……但是,她什麼都沒做,什麼都沒說。折回到柏霈文的身邊,看著那張燒灼得像火似的面龐,聽著那不住口的囈語和呼喚,她感到的只是好軟弱,好恐懼,好無能為力。

  亭亭回到樓上來了,她父親的模樣驚嚇了她,用一隻小手神經質的抓著方絲縈,她顫顫抖抖的說:

  「老——老師,爸爸——會——會死嗎?」

  「別胡說!」方絲縈急忙回答。「他在發燒,有些神志不清,燒退了就好了。」從浴室弄了一盆冷水來,方絲縈絞了一條冷毛巾,蓋在柏霈文的額上,一等毛巾熱了,就換上另一條冷的。柏亭亭在一邊幫忙絞毛巾。冷毛巾似乎使柏霈文舒服了一些,他的囈語減輕了,手也不再揮動了,一小時後,他居然進入了半睡眠的狀態中。只是睡得十分不安穩,他時時會驚跳起來,又時時大喊著醒過來,每次,總是迷惘片刻,就又昏昏沉沉的再睡下去。愛琳收拾了一個小旅行袋走了,方絲縈知道,她這一去,起碼三天不會回來。她不知道下人們對於愛琳丟下病重的柏霈文,這時到台中去做何想法。好心的亞珠只悄悄的搖了搖頭。老尤呢?他那深沉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他看起來是沉默寡言的,也是深不可測的。

  晚飯之後,方絲縈和亭亭回到樓上來,方絲縈曾試著想給柏霈文吃點稀飯,但柏霈文始終沒有清醒過來,熱度也一直持續不退,她只有讓亞珠把稀飯再收回去。到了九點多鐘,她強迫亭亭先去睡覺,那孩子已經累得搖頭晃腦的了。

  孩子睡了,愛琳走了,下人們也都歸寢,整棟房子顯得好寂靜。方絲縈仍然守在柏霈文身邊,為他換著頭上的冷毛巾。她用一個保溫瓶,盛了一瓶子冰塊,把冰塊包在毛巾裡,壓在他發燙的額上。由於冰塊溶化得快,她又必須另外用一條乾毛巾,時時刻刻去擦拭那流下來的水,以免弄濕棉被和枕頭。高燒下的他極不安穩,他一直說著胡話,呻吟,掙扎,也有時,他會忽然清醒過來,用疲倦的、乏力的、沙啞的聲音問:「誰在這兒?」「是我,方絲縈。」她答著,乘此機會,給他吃了藥,在他昏迷時,她不知怎樣能使他吃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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