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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頁     瓊瑤    


  亭亭的改變快而迅速,她的面頰紅潤了起來,她的身高驚人的上升,她的食量增加了好幾倍……而最大的改變,是她那終日不斷的笑聲,開始像銀鈴一般流傳在整棟房子裡。她那快樂的本性充分的流露了出來,渾身像有散發不盡的喜悅,整日像個小鳥般依偎著方絲縈。連那好心腸的亞珠,都曾含著淚對方絲縈說:「這孩子是越長越好了,她早就需要一個像方老師這樣的人來照顧她。」方絲縈安於她的工作,甚至沉湎在這工作的喜悅裡,她暫時忘記了美國,忘記了亞力,是的,亞力,他曾寫過那樣一封嚴厲的信來責備她,把她罵得體無完膚,說她是個傻瓜,是個瘋子,是沒有感情和責任感的女人。讓他去吧,讓他罵吧,她瞭解亞力,三個月後,他會交上新的女友,他是不甘於寂寞的。柏霈文每星期到台北去兩次,方絲縈知道,他是去台北的工廠,料理一些工廠裡的業務,那工廠的經理是個五十幾歲的老人,姓何,也常到柏宅來報告一些事情,或打電話來和柏霈文商量業務。方絲縈驚奇的發現,柏霈文雖然是個殘廢,但他處理起業務來卻簡潔乾脆,果斷而有魄力,每當方絲縈聽到他在電話中交代何經理辦事,她就會感慨的、歎息的想:「如果他不瞎呵!」如果他不瞎,他不瞎時會怎樣?方絲縈也常對著這張臉孔出神了。那是張男性的臉孔,剛毅、堅決、沉著……假若能除去眉梢那股憂鬱,嘴角那份蒼涼和無奈,他是漂亮的!相當漂亮的!方絲縈常會呆呆的想,十年前的他,年輕而沒有殘疾,那是怎樣的呢?日子平穩的滑過去了,平穩?真的平穩嗎?

  這是一個星期天的下午,方絲縈第一次離開柏亭亭,自己單獨的去了一趟台北,買了好些東西。當她捧著那些大包小包回到柏宅,卻意外的看到亭亭正坐在花園的台階上,用手托著腮,滿面愁容。「怎麼坐在這裡?亭亭?」方絲縈詫異的問。

  「我等你。」那孩子可憐兮兮的說,嘴角抽搐著。「下次你去台北的時候,也帶我去好嗎?我會很乖,不會鬧你。」

  「啊!」方絲縈有些失笑。「亭亭,你變得倚賴性重起來了,要學著獨立呵!來吧,高興些,我現在不是回來了嗎?我們上樓去,我有東西要給你看。」

  那孩子猶豫了一下。「先別進去。」她輕聲說。

  「怎麼?」她奇怪的問,接著,她就陡的吃了一驚,因為她發現亭亭的臉頰上,有一塊酒杯口那麼大小的瘀紫,她蹲下身子來,看著那傷痕說:「你在那兒碰了這麼大一塊?還是摔了一跤?」那孩子搖了搖頭,垂下了眼瞼。

  「媽媽和爸爸吵了一架,吵得好凶。」她說。

  「你媽媽今天沒出去?」

  「沒有,現在還在客廳裡生氣。」

  「為什麼吵?」「為了錢,媽媽要一筆錢,爸爸不給。」

  「哦,我懂了。」方絲縈瞭然的看著亭亭面頰上的傷痕。「你又遭了池魚之災了。她擰的嗎?」

  亭亭還來不及回答,玻璃門突然打開了,方絲縈抬起頭來,一眼看到愛琳攔門而立,滿面怒容。站在那兒,她修長的身子挺直,一對美麗的眼睛森冷如寒冰,定定的落在方絲縈的身上。方絲縈不由自主的站直了身子,迎視著愛琳的眼光,她一語不發,等著對方開口。

  「你不用問她,」愛琳的聲音冷而硬。「我可以告訴你,是我擰的,怎麼樣?」「你——你不該擰她!」方絲縈聽到自己的聲音,憤怒的、勇敢的、顫慄的、強硬的。「她沒有招惹你,你不該拿孩子來出氣!」「呵!」愛琳的眼睛裡冒出了火來。「你是誰?你以為你有資格來管我的家事?兩千元一月買來的家教,你就以為是亭亭的保護神了嗎?是的,我打了她,這關你什麼事?法律上還沒有說母親不可以管教孩子的,我打她,因為她不學好,她撒謊,她鬼頭鬼腦,她像她死鬼母親的幽靈!是的,我打她!你能把我怎麼樣?」說著,她迅速的舉起手來,在方絲縈還沒弄清楚她的意思之前,她就劈手給了柏亭亭一耳光。亭亭一直瑟縮的站在旁邊,根本沒料想這時候還會挨打,因此,這一耳光竟結結實實的打在她的臉上,聲音好清脆好響亮,她站立不住,蹌踉著幾乎跌倒。方絲縈發出一聲驚喊,她的手一鬆,手裡的紙包紙盒散了一地,她撲過去,一把扶住了亭亭。攔在亭亭的身子前面,她是真的激動了,狂怒了。而且又驚又痛。她喘息著,瞪視著愛琳,激動得渾身發抖,一面嚷著說:「你不可以打她!你不可以!你……」她說不出話來,憤怒使她的喉頭堵塞,呼吸緊迫。

  「我不可以?」愛琳的眉毛挑得好高,她看來是殺氣騰騰的。「你給我滾開!我今天非打死這個小鬼不可!看她還扮演小可憐不扮演!」她又撲了過來,方絲縈迅速的把亭亭推在她的背後,她挺立在前面,在這一刻,她什麼念頭都沒有,只想保護這孩子,那怕以命相拚。愛琳衝了過來,幾度伸手,都因為方絲縈的攔阻,她無法拉到那孩子,於是,她裝瘋賣傻的在方絲縈身上扑打了好幾下,方絲縈忍受著,依然固執的保護著亭亭。愛琳開始尖聲的咒罵起來:

  「你管什麼閒事?誰請你來做保鏢的啊?你這個老處女!你這個心理變態的老巫婆!你給我滾得遠遠的!這雜種孩子又不是你養的!你如果真要管閒事,我們可以走著瞧!我會讓你吃不了兜著走!」突然間,門口響起了柏霈文的一聲暴喝:

  「愛琳!你又在發瘋了!」

  「好,又來了一個!」愛琳喘息的說:「看樣子你們勢力強大!好一個聯盟黨!一個瞎子!一個老處女!一個小雜種!好強大的勢力!我惹不起你們,但是,大家看著辦吧!走著瞧吧!」說完,她拋開了他們,大踏步的衝進車房裡去,沒有用老尤,她自己立刻發動了車子,風馳電掣的把車子開走了。

  這兒,方絲縈那樣的受了刺激,她覺得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她甚至沒有看看亭亭的傷痕,就自管自的從柏霈文身邊衝過去,一直跑上樓,衝進了自己的房間,關上房門,她倒在床上,取下眼鏡,就失聲的痛哭了起來。

  她只哭了一會兒,就聽到有人在輕叩著房門,她置之不理,可是,門柄轉動著,房門被推開了,有人跑到她的床邊來。接著,她感到亭亭啜泣著用手來推她,一面低聲的、婉轉的喊著:「老師,你不要哭吧!老師!」

  方絲縈抬起頭來,透過一層淚霧,她看到那孩子的半邊面頰,已經又紅又腫,她用手輕輕的撫摩著亭亭臉上的傷痕,接著,就一把把亭亭擁進了懷裡,更加泣不可仰。她一面哭著,一面痛楚的喊:「亭亭!噢,你這個苦命的小東西!」

  亭亭被方絲縈這樣一喊,不禁也悲從中來,用手環抱著方絲縈的腰,把頭深深的埋在方絲縈的懷裡,她「哇」的一聲,也放聲大哭了起來。就在她們抱頭痛哭之際,柏霈文輕輕的走了進來,站在那兒,他佇立了好一會兒,然後,他才深深的歎了口氣。

  「我抱歉,方小姐。」他痛苦的說。

  方絲縈拭乾了淚,好一會兒,她才停止了抽噎。推開亭亭,她細心的用手帕在那孩子的面頰上擦著。她已經能夠控制自己了,擤擤鼻子,深呼吸了一下,她勉強的對亭亭擠出一個笑容來。說:「別哭了,好孩子,都是我招惹你的。現在,去洗把臉,到樓下把我的紙包拿來,好嗎?」「好。」亭亭順從的說,又抱住方絲縈的脖子,在她的面頰上吻了一下。然後她跑下樓去了。

  這兒,方絲縈沉默了半晌,柏霈文也默然不語,好久,還是方絲縈先打破了沉默。「這樣的婚姻,為什麼要維持著?」她問,輕聲地。

  「她要離婚,」他說:「但是要我把整個工廠給她,做為離婚的條件,我怎能答應?」

  「你怎會娶她?」他默然,她感到他的呼吸沉重。

  「我是瞎子!」他衝口而出,一語雙關的。

  她覺得內心一陣絞痛。站起身來,她想到浴室去洗洗臉,柏霈文懇求的喊了聲:「別走!」她站住,愣愣的看著柏霈文。

  「告訴我,」他的聲音急促而迫切,帶著痛楚,帶著希求。「你怎麼會走入我這個家庭?」

  「你聘我來的。」方絲縈說,聲音好勉強,好無力。

  「是的,是我聘你來的,」他喃喃的說:「但是,你從哪兒來的?那十五月的下午,你從哪兒來的?另一個世界嗎?」

  「對了,另一個世界。」她說,背脊上有著涼意,她打了個寒戰。「在海的那一邊,地球的另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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