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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頁     瓊瑤    


  「你用了太多的形容詞,」我無動於衷的說:「你經常這樣去讚美女孩子嗎?你說得這麼流利,應該是訓練有素了?」

  他一震,他的眼睛裡冒著火。

  「你是個無心無肝的冷血動物!」他咬牙說。

  「很好,」我閃動著眼瞼:「我從不知道冷血動物和彗星是相同的東西!」他瞪大眼睛,接著,他就失笑了。不知怎的,他那笑容中竟有些寥落,有些失意,有些無可奈何。他那一大堆的讚美詞並未打動我,相反的,這笑容卻使我心中猛的一動,我深深的看著他,一個漂亮的中年男人!他可以給你安全感,可以帶你到天邊海角。我沉吟著,他取出了煙盒,燃上了一支煙。「我們不要鬥嘴吧,」他說,噴出一口濃濃的煙霧:「你考慮過我的提議嗎?」我默然不語。「或者,」他不安的聳了聳肩。「你需要更長的一段時間來考慮?」「我不需要,」我凝視他:「我現在就可以答覆你!」

  他停止了吸煙,盯著我。

  「那麼,答覆吧!願意或不願意?」

  「不願意。」我很快的說。

  他沉默片刻,再猛抽了一口煙。「為什麼?」他冷靜的問。

  「命運似乎注定要我扮演一個悲劇的角色,」我垂下眼簾,忽然心情沉重而蕭索。「它已經戲弄夠了我,把我放在一個深不見底的枯井裡,讓我上不能上,下不能下。我自己去演我的悲劇沒有關係,何苦要把你也拖進去?」

  他熄滅了那支幾乎沒抽到三分之一的煙。

  「聽我說,紫菱,」他伸手握住了我的雙手,他的手溫暖而有力。「讓我陪你待在那枯井裡吧,說不定我們會掘出甘泉來。」他的語氣撼動了我,我抬眼看他,忽然淚眼凝注。

  「你真要冒這個險,費雲帆?」

  「我真要。」他嚴肅的說,眼光那麼溫柔,那麼溫柔的注視著我,使我不由自主的落下淚來。

  「我不會是個能幹的妻子。」我說。「我不會做家務,也不會燒飯。」「我不需要管家,也不需要廚子。」他說。

  「我不懂得應酬。」「我不需要外交官。」「我也不懂得你的事業。」

  「我不需要經理。」「那麼,」我可憐兮兮的說:「你到底需要什麼?」

  「你。」他清晰的說,眼光深邃,一直望進我的靈魂深處。「只有你,紫菱!」一串淚珠從我眼中滾落。

  「我很愛哭。」我說。「你可以躺在我懷裡哭。隨你哭個夠。」

  「我也不太講理。」「我會處處讓著你。」「我的脾氣很壞,我又很任性。」

  「我喜歡你的壞脾氣,也喜歡你的任性。」

  「我很不懂事。」「我不在乎,我會寵你!」

  我張大眼睛,透過淚霧,看著他那張固執而堅定的臉,然後,我輕喊了一聲:說:「你這個大傻瓜!如果你真這麼傻,你就把我這個沒人要的小傻瓜娶走吧!」他用力握緊我的手,然後,他輕輕的把我拉進了他懷裡,輕輕的用胳膊圈住了我,再輕輕的用他的下額貼住我的鬢角,他就這樣溫溫存存的摟著我。好久好久,他才俯下頭來,輕輕的吻住了我的唇。片刻之後,他抬起頭來,仔細的審視著我的臉,他看得那樣仔細,似乎想數清楚我有幾根眉毛或幾根睫毛。接著,他用嘴唇吻去我眼睫上的淚珠,再溫柔的、溫柔的拭去我面頰上的淚痕,他低語著說:「你實在是個很會哭的女孩子,你怎麼會有那麼多的眼淚呢?但是,以後我要治好你,我要你這張臉孔上佈滿了笑,我要你這份蒼白變成紅潤,我要你……天哪,」他低喊:「這些天來,你怎麼消瘦了這麼多!我要你胖起來!我要你快活起來!」他把我的頭輕輕的壓在他肩上,在我耳邊再輕語了幾句:「我保證做你的好丈夫,終我一生,愛護你,照顧你。紫菱,我保證,你不會後悔嫁給了我。」

  忽然間,我覺得自己那樣渺小,那樣柔弱。我覺得他的懷抱那樣溫暖,那樣安全。我像是個暴風雨中的小舟,突然駛進了一個避風的港口,說不出來的輕鬆,也有份說不出來的倦怠。我懶洋洋的依偎著他,靠著他那寬闊的肩頭,聞著他衣服上布料的氣息,和他那剃胡水的清香,我真想這樣靠著他,一直靠著他,他似乎有足夠的力量,即使天塌下來,他也能撐住。我深深歎息,費雲帆,他應該是一個成熟的、堅強的男人!我累了,這些日子來,我是太累太累了。我閉上眼睛,喃喃的低語:「費雲帆,帶我走,帶我走得遠遠的!」

  「是的,紫菱。」他應著,輕撫著我的背脊。

  「費雲帆,」我忽然又有那種夢似的、不真實的感覺。「你不是在和我兒戲吧?」他離開我,用手托著我的下巴,他注視著我的眼睛:

  「婚姻是兒戲嗎?」他低沉的問。

  「可是,」我訥訥的說:「你曾經離過婚,你並不重視婚姻,你也說過,你曾經把你的婚姻像垃圾般丟掉。」

  他震顫了一下。「所以,人不能有一點兒錯誤的歷史。」他自語著,望著我,搖了搖頭。「信任我,紫菱,人可以錯第一次,卻不會錯第二次!」他說得那樣懇切,那樣真摯,他確實有讓人信任的力量。我凝視他,忍不住又問:「你確實知道你在做什麼嗎?」「我不是小孩子了,紫菱。」

  「可是,我是不願欺騙你的,」我輕蹙著眉,低低的說:「你知道我愛的人是……」

  他很快的用嘴唇堵住我的嘴,使我下面的話說不出口,然後,他的唇滑向我的耳邊,他說:

  「我什麼都知道,不用說,也不要說,好嗎?」

  我長長的歎了一口氣,然後,我又把頭倚在他肩上,我歎息著說:「我累了。」「我知道。」他抱緊了我,我就靜靜的依偎在他懷裡,我們並排擠在沙發中,我又閉上了眼睛,就這樣依偎著,靜靜的,靜靜的,我聽得見他的心跳。他的手繞著我的脖子,他的頭緊靠著我的。最近,我從沒有這樣寧靜過,從沒有這樣陷入一種深深的靜謐與安詳裡。不知多久以後,他動了動,我立即說:

  「不要離開我!」「好的,」他靜止不動:「我不離開。可是,」他溫存的、輕言細語的說:「你母親回來了!」

  我一怔,來不及去細細體味他這句話,客廳的玻璃門已經一下子被打開了!我居然沒有聽到母親用鑰匙開大門的聲音,也沒有聽到她穿過花園的腳步聲。我的意識還沒清醒以前,母親已像看到客廳裡有條恐龍般尖叫了起來:

  「哎呀!紫菱!你在做什麼?」

  我從費雲帆的懷裡坐正了身子,仰頭望著母親,那種懶洋洋的倦怠仍然遍佈在我的四肢,我的心神和思想也仍然迷迷糊糊的,我慢吞吞的說了句:

  「哦,媽媽,我沒有做什麼。」

  「沒有做什麼?」母親把手提包摔在沙發上,氣沖沖的喊著。「費雲帆!你解釋解釋看,這是什麼意思?」

  「不要叫,」費雲帆安安靜靜的說:「我正預備告訴你,」他清晰的,一字一字的吐了出來:「我要和紫菱結婚了!」

  「什麼?」母親大叫,眼睛瞪得那麼大,她一瞬也不瞬的望著我們。「你說什麼?」「我要和紫菱結婚,」費雲帆重複了一次,仍然維持著他那平靜而安詳的語氣:「請求您答應我們。」

  母親呆了,傻了,她像化石般站在那兒,一動也不動。她的眼睛睜得又圓又大,像看一對怪物般看著我和費雲帆。然後,她忽然清醒了,忽然明白了過來。立刻,她揚著聲音,尖聲叫著父親的名字:「展鵬!展鵬!你還不快來!展鵬!展鵬!……」

  她叫得那樣急,那樣尖銳,好像是失火了。於是,父親穿著睡衣,跌跌衝衝的從樓上跑了下來,帶著滿臉的驚怖,一疊連聲的問:「怎麼了?綠萍怎麼了?怎麼了?綠萍怎麼了?」

  他一定以為是綠萍的傷勢起了變化,事實上,綠萍已經快能出院了。母親又叫又嚷的說:

  「不是綠萍,是紫菱!你在家管些什麼?怎麼允許發生這種事?」「紫菱?」父親莫名其妙的看著我:「紫菱不是好好的嗎?這是怎麼回事?」「讓我來說吧,」費雲帆站起身來,往前跨了一步。「我想請求你一件事。」「怎麼?怎麼?」父親睡眼惺忪,完全摸不著頭腦:「雲帆,你又有什麼事?」「我的事就是紫菱的事,」費雲帆說:「我們已經決定結婚了!」父親也呆了,他的睡意已被費雲帆這句話趕到九霄雲外去了。他仔細的看了費雲帆一眼,再轉頭望著我,他的眼光是詢問的,懷疑的,不信任的,而且,還帶著一抹深刻的心痛和受傷似的神情。好半天,他才低聲的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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