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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頁 瓊瑤 「霜園種了很多曇花,你們準備一點冰糖,等花一開我就摘下來給你們送來,馬上燉了喝下去。不過,今年花不會開了,總要等到明年。」 「曇花是很美的東西,可惜只能一現。」狄君璞頗有所感的說。 「所有美麗的東西,都只能一現。」心虹說。 狄君璞不自禁的看了她一眼。還沒說什麼,小蕾已繞在心虹膝下,要心虹教她再唱一支兒歌,心虹捉住了她的小手,把她帶到一塊石頭上坐下來,真的挽著她唱起歌來。她的歌喉細膩溫柔,唱得圓潤動聽,卻不是什麼童謠,而是那支有名的世界名曲:「井旁邊大門前面,有一棵菩提樹,我曾在樹蔭底下,做過甜夢無數……」 狄君璞倚在門框上,望著她們,心虹的頭倚著小蕾那小小的,黑髮的頭,她的手握著小蕾的手,她的歌聲伴著小蕾的歌聲,她的白衣服映著小蕾的紅衣服。金色的陽光包裹著她們,在她們的頭髮上和眼睛裡閃亮。她們背後,是一棵大大的楓樹,楓葉如火般燦爛的燃燒著。這是一幅畫,一幅太美的畫。但是,不知為什麼,這畫面卻使狄君璞心頭湧上一股酸澀而淒楚的感覺──這該是個家庭圖呵!如果那不是心虹,而是美茹,他心中像插進了一把刀,驟然的一痛。他看不下去了,掉轉身子,他急急的走進了書房裡。 在椅子中坐下來,他喝了一口茶,沉進一份茫然的冥想中。窗外的歌聲仍然清晰傳來,帶著那股說不出的蒼涼韻味。 他有好長的一刻,腦子裡是一片空漠,沒有任何思想,只依稀覺得,「人」是一個奇怪而複雜的動物,只有「人」,才能製造奇怪而複雜的故事。 他不知坐了多久,窗外的歌聲停了。半晌,房門一響,心虹推開門走了進來。「怎麼?你為什麼躲在這兒?」她問,闔上門走了過來。 他落寞的笑笑。 「小蕾呢?」他問。 「姑媽帶她去鎮上買繡花線。」 狄君璞沒有再說話,心虹卻一直走到書桌前來,立即,她把一張發著光的臉龐湊近了他,一對閃亮的、充滿希冀的眸子直射著他,她迫切的說:「快!告訴我吧!你找到了我那個遺失的世界了嗎?快!告訴我!」 狄君璞的心臟緊縮了一下,面對著這張興奮的、煥發的、急切的臉龐,他怎樣說呢?那遺失的世界裡沒有璀璨的寶石,沒有艷麗的花朵,所有的只是驚濤駭浪,和鬼影幢幢!他如何將這樣一個世界,捧到這張年輕的、渴望的面孔之前來呵? 他的沉默使她驚悸了,笑容立即從她唇邊隱去,她臉上的紅霞褪色了,她的眼睛睜得很大,光采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驚惶、恐懼、畏縮,和懷疑。 「怎樣?怎樣?」她焦灼的說:「你找到了一些什麼?告訴我!請你告訴我,不管是好的或是壞的!」 他推了一張椅子到她面前。 「坐下來!」他幾乎是命令的說。沉吟的,深思的看著她,多麼單純而信任的一張臉!她到底能承受多少? 她坐了下來,更加急切和不安了。 「到底是怎樣的?你都知道了,是嗎?」 「不,」他深沉的說:「我只知道一部分。」 「那麼,把這一部分告訴我吧!請你告訴我!不要再猶豫了!不要再折磨我!」 她的話深深的打動了他。 「心虹,你真的想知道嗎?」他蹙著眉問。 「你明知道的!你明知道的!」她嚷著。「你答應了幫助我的!你不能後悔!你一定要告訴我,求你!」 「那並不是美麗的,心虹。」 她的臉色慘白了。嘴唇微顫著。 「不管是多麼醜惡,我一定要知道!」她堅決的說。 他再沉吟了幾秒鐘,然後,他下定了決心,心虹那種迫切哀懇和固執折服了他。他從椅子裡站了起來,大聲的說:「好吧!那麼,你跟我來!」 她驚愕的看著他,不明所以的跟在他身後,走出了書房。 狄君璞開始向閣樓上爬去,他仍然抱著一種希望,就是心虹會自己回憶起一切,而不用他來告訴她。那麼,這閣樓是個最好的、喚起記憶的所在。他沒有變動閣樓上任何的東西,只是曾經把裡面清掃過一次,拭淨了那一年多來厚積著的灰塵。到了閣樓上面,他把心虹拉了上來,心虹驚愕而不解的站在那兒,並不打量四周,只是呆呆的看著狄君璞,困惑的說:「為什麼你要在閣樓裡告訴我?書房不是很好嗎?」 「四面看看,心虹,你對這閣樓還有印象嗎?」 心虹向四面張望著,狄君璞仔細的注視著她,研究著她面部的變化。心虹的目光立即被那張書桌和搖椅所吸引了。她發出一聲興奮的輕喊,就對那張搖椅直衝了過去,坐在椅子中,她搖動了起來,高興的說:「這是我的搖椅,我的寶座。」抬起頭來,她注視著屋頂上那透明的天窗。狄君璞這時才發現,這搖椅的位置是正對這天窗的,現在,陽光正從那天窗裡斜射進來,成為一條閃亮的光,心虹就沐浴在這條陽光裡。她的眼睛被陽光照射得睜不開來,虛瞇著眼睛,她像沉浸在一個夢裡一般,說:「晚上,坐在這搖椅裡,正可以從天窗看到外面天空中的滿天星斗,那些星閃亮著,一顆顆亮晶晶的,像是什麼小天使的眼睛,悄悄的注視著我。星星多的時候,就會有那條星河,我總是幻想著,我會搖一條小船,在那星河中蕩漾,河水是由無數的星星組成的,每顆星星中有一個夢,我一面搖船,一面撈著那些星星,撈了一船的星星,堆在那兒,對著我閃爍。」 她述說得好美好美,她臉上的表情溫柔如夢,狄君璞幾乎為之神往。她低下頭來,看著狄君璞,眼睛裡有著夢似的光輝。 「我很傻,是不?」 「不。」狄君璞說:「但是,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什麼時候?」她有些困惑。「小時候吧!不不,小時候這搖椅在爸的書房裡,我們搬家以後才搬上來的。那麼,是前幾年吧,我喜歡到這空的農莊裡來。」 「晚上嗎?一個人在這空的農莊閣樓上看星星?你不怕嗎?」 「啊,我……我不知道,我……我想……」她囁嚅著,輕蹙著眉梢,她在費力的思索。「我想,或者,或者是心霞陪我來,我不記得了。啊,這書桌……」她跳起來,走到書桌背後,坐進那椅子中,她立刻看到了桌上那顆雕刻著的心形。她撲過去,用手摩挲著那顆心,審視著那心中寫的字跡,她的嘴唇發白了。抬起眼睛來,她看著狄君璞,惶恐的說:「這是我的字,但是,我不記得,為什麼……為什麼我要寫這些?這是誰刻的,我嗎?」 他緊緊的望著她。 「應該由你來告訴我,」他說:「是你嗎?」 她重新瞪視著那顆心,一種驚恐的、惶惑的表情浮上了她的臉,她的眼睛直瞪瞪的。她的意識正沉浸在一個記憶的深井中,在那黑暗的井水中探索,探索,再探索!然後,她猛的一驚,迅速的拉開了那書桌的抽屜,她發現了那些紙團,那些揉縐的、撕裂的紙張。她開始一張一張的打開來看,一張一張的研究著,她找著了那張寫滿名字的紙,她喃喃的念著:「盧雲飛、盧雲揚、江梨、魏如珍、蕭雅棠……天哪,我只知道一個江梨,她是心霞的同學,在霜園住過,後來去美國了。但是,其他的是些什麼人呢?盧雲飛,盧雲飛,盧雲飛……」她費力的、掙扎的思想著,她的嘴唇更白了,臉上毫無血色。她開始顫抖,眼睛恐怖的瞪著那張紙,她的意識在那深邃的井中迴盪,旋轉。逐漸的,逐漸的,逐漸的…… 有什麼東西在她的腦中復活。慢慢的,慢慢的,慢慢的蠢動著復活……她驚悸著跳起來,喘息的,受驚的瞪視著狄君璞。 「不許昏倒!」狄君璞命令的說,語氣是堅定的,有力的。 「你沒有任何昏倒的理由!你身體上沒有病!現在,告訴我,你想起了什麼。」 她的眼睛張得好大好大,裡面盛載著一個令人驚懼的、遺忘的世界。她囁嚅的、結舌的呢喃著:「那是……是叫盧雲飛嗎?」她可憐兮兮的,沒有把握的問。「那……那男人!是……是有一個男人,是嗎?他……他叫盧雲飛,是……是嗎?」「看下面一個抽屜!」他命令著。 她驚懼的拉開了,那裡面是一疊小說;巴黎聖母院,七重天,戰地鐘聲,嘉麗妹妹……她的眼光射向旁邊的搖椅。 「是了!」她驟然說:「我總是拿一本小說,坐在那搖椅上看,一面等著他!等著他!等著他!常常一等好幾小時!有時等得天都黑了,我就……就……」她抬頭看那天窗:「是了,我就看著那條星河做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