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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頁     瓊瑤    


  第一章

  心虹依稀又來到那條走廊裡。

  那條走廊好長好長,黝黑,寒冷,巨大的廊柱在牆壁上投下了幢幢黑影,處處都瀰漫著一份陰森森的、瑟瑟逼人的氣息。心虹赤裸的小腳踩在那冷冰冰的地板上,手裡顫巍巍的擎著一支蠟燭,小小的身子在那白色的睡袍中顫抖。她畏怯的、瑟縮的向前邁著步子。恐懼、驚惶,和強烈的渴望壓迫著她。她茫然四顧,走廊邊一扇扇的門,那麼多的房間,那麼多!但是,他們把母親藏到哪兒去了?媽媽!她的心在呼號著;媽媽!媽媽!四周那樣安靜,那樣窒息的安靜,媽媽!

  媽媽!一滴滾熱的蠟燭油滴落在她手上,她驚跳起來,哦,媽媽!媽媽!她站定,發著抖傾聽,然後,從一扇門裡傳出一聲那樣恐怖的、裂人心魂的慘號。哦,媽媽!媽媽!她衝過去,扑打著那扇門,哭泣著狂喊:「媽媽!媽媽!媽媽!」

  門開了,出現的是父親那高大的身影,她小小的身子被抱了起來,父親的聲音疲倦而蒼涼的響著:「噢,心虹,你不能進去,好孩子,你的母親,剛剛去世了!」

  「媽媽!媽媽!」她哭喊著,在父親的肩上掙扎。「我要媽媽!我要媽媽!我要媽媽!」

  哦,媽媽!媽媽!她的頭痛苦的轉側著,媽媽!媽媽!走廊裡響起了空洞的回音;媽媽!媽媽!她像掉在一個冰涼的大海裡,柔弱,孤獨,而無依。媽媽!媽媽!她不住的狂喊,掙扎。她要離開那走廊,離開那走廊,她掙扎,掙扎,掙扎……「心虹!心虹!醒一醒,怎麼又做惡夢了?心虹?」

  一隻溫暖的手突然落在她的額上,搖撼著,撫摩著。她一驚,陡的清醒了過來,長長的吐出一口氣,她在驚悸中張大了眼睛,屋子裡的燈光明亮,那裱著玫瑰花壁紙的房間決不是什麼陰森的長廊,那深紅的窗簾靜悄悄的掩著,天花板上垂下來的玻璃吊燈,明亮的放射著一屋子柔和的光線。她躺在床上,蜷縮在那溫軟的錦緞和棉被之中,手上決沒有燭油燙傷的痕跡,她也決不是一個四歲的、找不著母親的小女孩!是的,母親!她的母親正坐在床沿上,帶著那樣混和而安慰的笑,半憂愁半擔心的望著她。

  「怎麼了?心虹?」她問,拭去了心虹額上的冷汗。

  「哦,媽,沒什麼。又是那些討厭的夢!」心虹說,仍然有些兒震顫。「我在叫嗎?」

  「是的,我聽到你在喊,就進來看看是怎麼了?夢到什麼?」

  「沒……沒有什麼,我記不得了。」心虹囁嚅的說,不自覺的輕蹙起眉梢。

  吟芳坐在床邊上,憂愁的看著心虹。她知道她是記得的,她在叫著媽媽!叫得像個孤獨無助的小嬰兒!但是,她不是在叫她,她叫的是另一個媽媽。吟芳不自禁的打了個寒顫,摔了摔頭,她強迫自己摔開某些思想,對心虹勉強的笑了笑。

  「再睡吧,心虹,別做夢了,晚上的藥吃過了嗎?」

  「吃了。」

  「那麼,睡吧!」她本能的整理著心虹的被褥。「別想得太多,嗯?」

  心虹望著她,也勉強的微笑了一下。

  「對不起,吵醒了你。」

  吟芳搖了搖頭,沒說什麼。「對不起,吵醒了你。」是禮貌嗎?但卻多麼疏遠,明顯的缺少了一份母女間的親暱。心霞就不會這樣說,她會滾在她懷中,撒嬌撒癡的拉住她的衣服不放她,嚷著叫:「不許媽走,陪我睡!」當然,也許這是年齡的關係,心霞才十九歲,心虹到底已經二十四了。不願再多想,她對心虹又投去了憂愁的一瞥,就默默的退出去了。

  心虹目送母親的身影消失,等到房門一闔攏,她就推開棉被坐了起來。弓著膝,她把下巴放在膝上,呆呆的坐了好半天。然後,她看了看手錶,凌晨三點鐘,她知道,她又將無眠到天亮,近來,那每晚臨睡時的鎮定劑早已失去了作用,等待天明已成為每夜必定的課程。夜,為什麼總是那樣漫長?

  乾脆掀開了被,她跨下床來,拿起床前椅子背上搭著的晨褸,她穿上了,繫好帶子,走到窗子前面。拉開了窗簾,她憑窗而立,迎面一陣帶著秋意的涼風撲面而來,她機伶伶的打了個冷顫。真的,夜涼如水。她雙手抱著胳膊,仰頭看了看那黑暗的穹蒼。那廣漠無邊的天空裡,曉月將沉,疏星數點。她望著那些星星,那一顆顆閃熠著的星星,下意識的在搜尋著什麼。夜風簌簌然,在附近的山凹中迴響。秋深了,夜也深了。離天亮還有多久?她一瞬也不瞬的看著那些星光,再過一段時間,那些星光會隱沒在曙色的黎明裡。又一陣風來,她閉了閉眼睛,深吸了一口氣,心中模糊的想起長恨歌中的句子:「夕殿螢飛思悄然,孤燈挑盡未成眠,遲遲鐘鼓初長夜,耿耿星河欲曙天,鴛鴦瓦冷霜華重,翡翠衾寒誰與共?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來入夢!」

  一種難言的愴惻跟隨著這些句子掩上了她的心頭,她驟然垂下頭去,用手蒙住臉,無聲的啜泣了。好一會兒,她放下手來,蹌踉的走到梳妝台前,在椅子裡坐下來,對著鏡子,她瞪視著自己,一時間,她茫然而困惑。鏡子中,那憔悴的面孔好蒼白,而那對含淚的眸子裡卻像燃燒著火焰,那樣清亮,那樣充滿了燒灼般的痛苦。怎麼了?這一切是怎麼了?隱隱中,她似乎聽到了一個聲音,在她耳邊輕輕的、幽幽的說:「我願為你死!我願為你死!」

  她猛的一摔頭,那聲音沒有了。鏡中的臉顯出了一份驚愕和倉皇。怎麼了?到底是怎麼了?她從沒有死去的朋友,從沒有!這些都是幻覺,她知道,都是幻覺!總是這樣,那些惡夢,那些幻覺,那些莫名其妙的愴惻之情!這種種種種,像蛛網般把她重重纏住,她總是掙不出去。然後,有一天,她會被這些蛛網勒死,哦!她不要!她必須振作起來,她必須!

  她想起李醫生在她出院時對她說的話:「多找些朋友,多享受一些,快樂起來,心虹,你沒有什麼該煩惱的事!」

  是嗎?沒有什麼該煩惱的事嗎?她蹙起眉,腦中像有什麼東西閃過,一個模糊的影子,一個她抓不著的影子,好模糊,好遙遠,但是,它存在著!她驚懼的屏息靜思,有誰在窗外低喚嗎?有誰?聲音那樣迫切,那樣淒涼,像來自地獄裡的哀聲:「心虹,跟我走!心虹,跟我走!」

  她驚跳起來,衝到窗前,張大眼睛向外注視。窗外,是那花木扶疏的深深院落,夜色裡,花影被風搖動。除樹木花影外,什麼都沒有。那聲音已消失了,只有風聲,蕭蕭瑟瑟,在秋意濃郁的深山裡迴盪。而遠處的天邊,第一線曙光已把山巔燃亮了。

  梁逸舟下樓吃早餐的時候,餐廳裡依舊冷冷清清的,只有吟芳在那兒用烤麵包機烤著麵包,高媽在一邊幫忙服侍著。

  他大踏步的走過去,在餐桌前坐下來,高媽立即送上了一份牛奶和煎蛋,一面含笑問:「老爺,還要點什麼?」

  「夠了,」梁逸舟說,看了吟芳一眼:「給我兩片麵包,要──」「烤焦一點。」吟芳接口說,對著梁逸舟,兩人不禁相視一笑。「這麼多年了,你每次還是要叮囑,還怕我摸不熟你的習慣。」

  取出麵包,她慢慢的在上面塗著牛油。梁逸舟下意識的打量著妻子,他驚奇經過這麼漫長的二十幾年,她仍然能引動他心腑深處的那份柔情。這個早上,吟芳顯得有幾分憔悴,他知道,昨夜她沒有睡好。抬起頭來,他望了望那寂靜的樓梯。

  「我看,我們家永遠不能要求大家一起吃早餐!而且,小一輩的似乎比老一輩的還懶散!」他有些不滿的說。

  「哦,別苛求,逸舟。」吟芳很快的說:「她們還是孩子嘛!」

  「孩子?」梁逸舟盯著吟芳:「別糊塗了,她們早就不是孩子了,心霞已經滿十九,心虹都過了二十四了,如果心虹結婚得早,我們都是該做外祖父母的人了。吟芳,我看你年紀越大,就越縱容孩子了!」

  「別說了吧,」吟芳輕蹙了一下眉梢。「你明明知道……」

  她嚥下了說了一半的句子,一層輕愁不知不覺的飄了過來,罩在她的面龐上。她把塗好牛油的麵包遞給逸舟,又輕聲的說了句:「心虹也是怪可憐的……」

  「我告訴你毛病出在那裡,」梁逸舟打斷了她:「就出在我們太寵她了,如果早聽我……」

  「逸舟!」吟芳祈求似的喊了聲。

  逸舟怔了怔,接觸到吟芳那對帶著點兒悲愁意味的眼睛,他心頭立刻掠過一陣怛惻。不自覺的,他把手壓在吟芳的手上,聲音頓時柔和了下來:「抱歉,吟芳,我沒有責怪你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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