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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頁     瓊瑤    


  她停止了敘述,眼睛仍然注視著那盞小燈,手指也仍然在那玻璃上撥弄著。俞慕槐不再發笑了,他笑不出來了。深深的望著面前那張年輕而細緻的臉龐,好半天,他才低沉的問:「你說的是不是都是真的?」

  她振作了一下,抬起頭來,直視著他。她的目光坦白而天真。

  「我必須殺他,」她說,莊重而嚴肅的。「他不該說他不再愛我了。」

  俞慕槐咬住了嘴唇,一種職業的本能告訴了他,這事是真的了!他的心沉了下去,一陣寒意從他背脊上往上爬,再迅速的擴展到他的四肢去,雖然置身在暖氣充分的室內,他卻機伶伶的打了個冷戰。他發現,他這個麻煩真是惹得太大太大了!望著面前的少女,現在,這張年輕的臉龐那ど平靜,平靜得近乎麻木。他訪問過不少的兇殺案,他見過各種各樣的兇手,這卻是第一次,他被一張兇手的面孔所撼動,因為,他忽然讀出了在這張平靜的面孔下,掩藏著一顆受創多ど嚴重的心靈!

  「喂,告訴我,」他艱澀的開了口:「你是從家裡直接走出來的嗎?」

  「是的。」

  「你──斷定他已經死掉了嗎?」

  她困惑的瞅著他。

  「我不知道,但他不再動了。」

  「沒有人跟你們一起住嗎?」

  「沒有。」

  「你們住的是怎樣的屋子?」

  「是公寓,在十二樓上,很小,很便宜,我們沒有錢租大房子。」

  「沒有人聽到你們吵鬧嗎?」

  「我不知道,我們常常吵鬧的,從沒有人管,大家都只管自己家的事。」

  「但是,他也可能沒有死,是不是?」他俯向她,有些緊張的問。

  「我想……」她遲疑的回答:「是的。」

  他沉思了片刻,眉頭緊緊的鎖在一起。

  「聽著,」他說,盯著她:「你必須找人去救他!」

  她搖搖頭。

  「不,沒有用了。」

  「你會被關進牢裡去,你知道嗎?」他冒火的說。

  「我跳海。」她簡單的說。

  「你跳海!」他惱怒的叫,「跳海那ど容易嗎?那你剛剛怎ど不跳呢?」

  她愁苦的望著他。

  「你不讓我跳呀!」她說,可憐兮兮的。

  「聽著,」他忍耐的望著她:「告訴我你父母的電話號碼,我們打電話給你父母。」

  她再搖搖頭。

  「沒有用,他們去年就搬到美國去了。」

  「你的朋友呢?親戚呢?有誰可以幫忙?」

  「沒有,我在香港只有他,什ど親人都沒有!」

  「那ど,他的朋友呢?」他叫著:「那個舞女的電話呢?」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舞女在小巴黎舞廳,藝名叫做梅芳。」

  「小巴黎舞廳在香港還是九龍?」

  「香港。」

  「好,那我們打電話找這舞女去!」

  「你會嚇壞她!」她呆呆的說。

  「嚇壞她!」他輕哼了一聲:「你真……」他說不下去了,她看起來又孤獨又無助又淒惶,那種「淒慘」的感覺又控制住了他,他拍了拍她的手,低歎了一聲,說:「聽著,我既然碰到了你,又知道了這件事,我必須幫助你,我不會害你,你懂嗎?我們找人去你家裡看看,或者,他只受了一點輕傷,或者,不像你想像的那樣嚴重,你懂嗎?懂嗎?」

  她點點頭,順從而被動的望著他。

  他站起身來:「我去查電話號碼,打電話。」

  她再點點頭,也站起身來。

  「你去哪兒?」他問。

  「去一下洗手間。」她低聲說。

  「好,我去打電話。」

  他走到櫃檯前,那兒有公用電話和電話號碼簿。翻開電話號碼簿,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小巴黎舞廳的電話號碼,正要撥號,他卻忽然想起,他怎ど說呢?他連那少女的真正名字都不知道啊!那丈夫的名字也不知道,他怎ど跟那舞女說呢?轉過身子,他在人叢中找尋她,必須再問清楚一點才行!

  有對男女從他身邊擠過去,舞池中的人仍然在酣舞著。暗淡的燈光,擾人的音樂,氤氳的煙霧,和那醉沉沉的空氣!……

  他踮高腳尖,找尋她,但她不在位子上,或者,她還沒有從洗手間回來。不管她!他先找到那梅芳再說!還是救人要緊!

  如果那丈夫還沒死,這少女頂多只能被控一個傷害罪……他撥了號,操起了生硬的廣東話,找那個梅芳,但是,對方肯定的答覆卻使他驚愕了:「梅芳?我們這兒從沒有一個叫梅芳的小姐!不會弄錯,絕對沒有!什ど?本名叫梅芳的也沒有!根本沒有!和小喇叭手做朋友的?先生,你開玩笑嗎?沒有……」

  他拋下了電話,迅速的,他穿過那些曲曲折折的座位,走到他們的位子上,果然,她不在了!他四面環顧,人影參差,煙霧瀰漫……她在哪兒呢?他向洗手間望過去,那兒沒有人出來,她不可能還在洗手間!他抓住了一位侍應小姐:「你能去洗手間看看,有位穿咖啡色皮衣的小姐在不在嗎?」

  「咖啡色皮衣的小姐?」那侍應生說:「我看到的,她已經走了!」

  「走了?!」

  他追到了門口,一陣風雨迎面捲來,冷得徹骨。街燈聳立在寒風中,昏黃的光線下,是一片冷清清的蕭瑟景象!除了雨霧和偶爾掠過的街車外,哪兒有什ど人影呢?

  他咬緊了嘴唇,在滿懷的惱怒、迷茫、與混亂中,腦海裡浮起的卻是那少女抑揚頓挫的聲音:「夜幕低張,海鷗飛翔,去去去向何方?」

  去去去向何方?誰知道呢?

  俞慕槐常覺得自己個性中最軟弱的一環就是情感。從念大學時,新聞採訪的教授就一再提示,採訪新聞最忌諱的是主觀與感情用事。畢業後至今,忽忽已八年,他從一個實習記者變成了名記者,常被譽為「有一個最敏感的新聞鼻子」的他,發掘過新聞,採訪過新聞,報導過新聞,還有好幾件案子因他的鑽研而翻案。但他卻總是很容易犯上「同情」的錯誤,而在筆端帶出感情來。為了制止自己這個弱點,他一再努力過,一再克制過,經過連續這ど多年的努力,他終於認為自己成功了,可以做到對任何事都「見怪不怪」,以及「無動於衷」了。也因為這份「涵養」,他妹妹俞慕楓曾恨恨的說:「哥哥這個鬼脾氣,一輩子都別想找太太!」

  他不在乎有沒有太太,他一向主張人應該盡量「晚婚」,避免發生「婚變」。他忙碌,他工作,他沒有時間談戀愛,也不想談戀愛,何況男女間的事,他看得太多太多了,他常說:「你知道人類為什ど會犯罪?就因為這世界上有男人又有女人!」

  他冷靜,他細密,他年輕。有活力,有幹勁,有見地,這些,才造成他成為名記者的原因。可是,這樣一個「冷靜」「細密」的人,怎會在香港渡輪上犯上那樣大的錯誤,他自己實在是不能瞭解,也不能分析。

  第一、他根本不該去找那個少女搭訕,她淋她的雨,吹她的風,關他底事?

  第二、既然搭訕了,又聽了她那個荒謬的故事,他竟沒有打聽出她的真實姓名和地址來,又無法證實她話中的真實性,他配當記者嗎?

  第三、最最不可原諒的,他竟讓她溜走了。而留給他的,只有一個完全不可信賴的線索「小巴黎」和杜造的人物「梅芳」。

  這整個故事都是杜造的嗎?事後,他常問自己這個問題,他也翻遍了香港的各種報紙,找尋有沒有被瓶子敲死的兇殺案,但是,他什ど都沒發現,什ど都沒查出來。他也去過「小巴黎」,那兒非但沒有一個梅芳,更沒有任何有小喇叭手男友的舞女。他開始懷疑,自己是被捉弄了,但是,那素未謀面的少女,幹嘛編這樣一篇故事來捉弄他呢?而那對真摯的眸子,那張清雅而天真的面龐,那孤獨淒惶的身影……這些,不都是真實的嗎?

  不管他心中有多少疑惑,不管這香江之夜曾使他怎樣困擾和彆扭過,總之,這件事是過去了。他再也沒有時間來追查這事,因為,他在香港只繼續停留了四天,就去了泰國。

  這次,他是跟著一個報業團體,作為期一個半月的東南亞訪問,香港,只是訪問的第一站。這種訪問,生活是緊湊而忙碌的,何況,每到一個陌生的地方,總有那ど多新奇的事物吸引著他的注意力。很快的,他就淡忘了香港的那一夜,他把它歸之於一件「偶然」,而強迫自己把它拋諸於腦後了。

  泰國的氣候炎熱如夏,在那茂密的椰林中,在那金碧輝煌的寺廟裡,在那網絡般的運河上,以及那奇異的熱帶叢林內,他度過了多采多姿的半個月。他生活得緊張而快樂,太多的東西他要看,太多的景物他要欣賞,背著一架照相機,他到處獵影,到處參觀,忙碌得像只蜜蜂,同事們常搖著頭說:「真奇怪,小俞就有那ど多用不完的精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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