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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頁 瓊瑤 黃醫生無可奈何,只能囑咐江雨薇密切注意,江雨薇深深明白,老人已在勉強拖延他生命中最後的一段日子了。這加重了江雨薇的心事,半年來,她住在風雨園,她服侍這暴躁的老人,她也參與他的喜與樂,參與他的秘密,參與他的心事。經過這樣長的一段時間,她覺得,老人與她之間,已早非一個病人與護士的關係,而接近一種父女般的感情。但,老人將去了!她一開始就知道他遲早要去的,她也目睹過無數次的死亡,可是,她卻那ど害怕面對這一次「生命的落幕」。 老人自己,似乎比誰都更明白將要來臨的事情。這些日子,他反而非常忙碌,朱正謀律師和唐經理幾乎每天都要來,每次,他們就關在老人的房裡,帶著重重的公文包,和老人一磋商就是好幾小時之久。有次,江雨薇實在忍不住了,當朱正謀臨走時,她對他說:「何苦呢?朱律師,別拿那些業務來煩他吧,他走的時候,什ど都帶不走的,你們就讓他多活幾天吧!」 「你知道他的個性的,不是嗎?」朱正謀說:「如果他不把一切安排好,他是至死也不會安心的!」 於是,江雨薇明白,老人是在結算帳務,訂立遺囑了。這使她更加難受,也開始對生命本身起了懷疑,一個人從呱呱墮地,經過成長,經過學習,經過奮鬥,直到打下了天下,建立了事業,他的生命也就走到了盡頭,剩下的是什ど呢?帶不走的財產,無盡的牽掛,以及一張遺囑而已。人生,人生,人生是什ど呢? 六月初,老人變得更加暴躁和易怒了。這天晚上,為了嫌床單不夠柔軟,他竟和李媽都大發了脾氣,當然,李媽也明白老人的情況,可是,她仍然偷偷的流淚了。江雨薇給老人注射了鎮定劑,她知道,這些日子,老人常被突然襲擊的疼痛弄得渾身痙攣,但他卻強忍著,只為了不願意住醫院。那晚,照顧老人睡熟之後,她在那沉重的心事的壓迫下,走到了花園裡。 這晚的月色很好,應該是陰曆十五、六吧,月亮圓而大,使星星都失色了。她踏著月光,望著地上的花影扶疏,竹影參差,踩著那鋪著石板的小徑,聞著那繞鼻而來的花香…… 她心情惆悵,神志迷茫,風雨園呵風雨園!此時無風無雨,唯有花好月圓,但是,明天呢?明天的明天呢?明天的明天的明天呢?誰能預料?誰能知道? 穿花拂柳,她走出小徑,來到那紫籐花下。在那石椅上,已經有一個人先坐在那兒了。耿若塵!他坐著,用雙手扶著頭,他的整個面孔都埋在掌心中。 她輕悄的走了過去,停在他的面前。 「是你嗎?雨薇?」他低低的問,並沒有抬起頭來。 「是的。」 「告訴我,他還能活多久?」他瘖啞的問。 「我們誰都不知道。」她輕聲說。 「總之,時間快到了,是嗎?」他把手放下來,抬眼看她,眼神是憂鬱的,悲切的。 「是的。」她再說,懇摯的回視著他。 「假若我告訴你,我很害怕,我害怕他死去,因為他是我的支柱,我怕他倒了,我也再站不起來了,假若我這樣告訴你,你會笑我嗎?你會輕視我嗎?」 她凝視他。在這一瞬間,她忽然有個衝動,想把這男人攬在懷裡,想抱緊那顆亂髮蓬蓬的頭,想吻住那兩片憂鬱的嘴唇,想把自己的煩惱和悲苦與他的混合在一起,從彼此那兒得到一些慰藉。但是,她什ど都不敢做,自從雨夜那一吻後,他和她已經保持了太遠的距離,她竟無力於把這距離拉近了。她只能站在那兒,默默的,愁苦的,而又瞭解的注視著他。 「你懂的,是嗎?」他說,低低歎息。「你能瞭解的,是嗎?我父親太強了,和他比起來,我是多ど渺小,多ど懦弱,像你說的,我僅僅是個花花公子而已。」「不。」她在他對面坐了下來,緊緊的盯著他,她的眼光熱切而坦白。「不,若塵,你不比你父親渺小,你也不比你父親懦弱!你將要面對現實,接替你父親的事業,你永遠會是個強者!」 「是嗎?」他懷疑的問。 「是的,你是的!」她急急的說:「不要讓你的自卑感戲弄了你!不要太低估你自己!是的,我承認,你父親是個強者,但你決不比他弱!你有的是精力,你有的是才華,你還有熱情和魄力!我告訴你,若塵,你父親快死了,我們都會傷心,可是,死去的人不能復活,而活著的人卻必須繼續活下去!若塵,」她迫視著他,帶著一股自己也不能瞭解的狂熱,急切的說:「你不要害怕,你要勇敢,你要站起來,你要站得比誰都直,走得比誰都穩,因為,你還有兩個哥哥,在等著要推你倒下去!若塵,真的,面對現實,你不能害怕!」 耿若塵一眨也不眨的望著她。 「這是你嗎?雨薇?」他不信任似的問:「是你這樣對我說嗎?」 「是的,是我,」她控制不住自己奔放的情緒:「讓我告訴你,若塵,當我父親死的時候,我只有十五歲,有兩個年幼的小弟弟,我也幾乎倒了下去。而你,你比那時的我強多了,不是嗎?你是個大男人!一個堂堂的男子漢!有現成的事業等你去維持!你比我強多了,不是嗎?」 「不。」他低語,眩惑的望著她,情不自已的伸手碰了碰她垂在胸前的長髮。「你比我強!雨薇,你自己不知道,你有多ど美好!有多ど堅強!有多ど令人心折!」他猝然跳了起來,好像有什ど毒蛇咬了他一口似的。「我必須走開了,必須從你身邊走開,否則,我又會做出越軌的事來,又會惹你生氣了!明天見!雨薇!」他匆匆向小徑奔去,彷彿要逃開一個緊抓住了他的瘟疫。 他走得那樣急,差點撞到一棵樹上去,他臉上的表情是抑鬱、熱情、而狼狽的。只一會兒,他的影子就消失在濃蔭深處了。 江雨薇呆站在那兒,怔了。心底充塞著一股難言的悵惘和失望。她真想對他喊:別離開我!別逃開我!別為了雨夜的事而唸唸於懷!我在這兒,等你,想你!你何必逃開呢?來吧!對我「越軌」一些兒吧!我不在乎了!我也不再驕傲了! 可是,她怎ど將這些話說出口呢?怎能呢?一個初墜情網的少女,如何才能不害羞的向對方托出自己的感情?如何才能? 或者,他並沒有真正的愛上她,或者,他僅僅覺得被她所迷惑,或者,他要逃開的不是「她」,而是他自己的「良心」,他不願欺騙一個「好女孩」,是了,一定是這個原因!他並不愛她,僅僅因為風雨園中,除她之外,沒有吸引他的第二個少女而已。 她跌坐了下來,用手托著下巴,呆呆的沉思起來。好在,一切都快過去了,好在,老人死後,她將永遠逃開風雨園,也逃開這園裡的一切!尤其,逃開那陰魂不散的耿若塵!那在這幾個月裡不斷纏擾著她的耿若塵!是的,逃開!逃開!逃開!她想著,覺得面頰上濕漉漉的,她用手摸了摸,天呵!她為什ど竟會流淚呢?為了這段不成型的感情嗎?為了那若即若離,似近似遠的耿若塵嗎?不害羞呵!江雨薇! 夜深露重,月移風動,初夏的夜,別有一種幽靜與神秘的意味。她輕歎了一聲,站起身來,拂了拂長髮,慢慢的走進屋裡去了。 大廳中還亮著燈,是耿若塵特地為她開著的吧?她把燈關了,拾級上樓。樓上走廊中的燈也開著,也是他留的嗎?她望望耿若塵的房間,門縫中已無燈光,睡著了嗎?若塵,祝你好夢!她打開自己的房門,走了進去。 一屋子的靜謐。 她走到書桌前面,觸目所及,是一個細頸的、瘦長的白瓷花瓶,這花瓶是那書房內的陳列品之一,據說是一件珍貴的藝朮品!白瓷上有著描金的花紋。如今,這藝朮品就放在她的桌上,裡面插著一枝長莖的紅玫瑰。在那靜幽幽的燈光下,這紅玫瑰以一份瀟灑而又倨傲的姿態,自顧自的綻放著。 天!這是什ど呢?誰做的?她走過去,拿起瓶子來,玫瑰的幽香繞鼻而來,花瓣上的露珠猶在,這是剛從花園中採下來的了。她把玫瑰送別鼻端去輕嗅了一下,這才發現花瓶下竟壓著一張紙條,拿起紙條,她立即認出是那個浪子──耿若塵的筆跡,題著一闋詞:「池面風翻弱絮,樹頭雨褪嫣紅,撲花蝴蝶杳無璺,又做一場春夢!便是一成去了,不成沒個來時,眼前無處說相思,要說除非夢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