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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瓊瑤    


  第二章

  就是這樣,這屋子沒人味!將近八十平米的面積,徒有三間臥室一間書房和一個大客廳,卻只有顧飛帆一個人!不,他自嘲的微笑,他連「一個人」都算不上,他只能算半個人,另外半個,他還沒找回來。他又想起訪萍那天真而孩子氣的問話:「找你自己?你把自己弄丟了?丟到印度去了?」

  丟到哪兒去了?他瞇起眼睛感到胸口壓著一樣沉甸甸的東西,那東西厚、重、陰冷……他對這東西很熟悉,自從離開微珊,他就對這樣東西熟悉起來,這東西無所不在,像影子似的追著他,追到美國、追到印度、追到台灣,追他一直追到海角天涯,它的名字叫「寂寞」。

  他歎了口氣,下意識的看看手錶,晚上八點鐘。

  八點!正是台北燈火輝煌,家家歡聚的時刻。他這個「打老虎的英雄」卻像殭屍一樣躺在床上,陪伴他的,是那個最忠於他,永不會和他離婚的妻子:「寂寞」。

  他又微笑了,自嘲的微笑。想起亞沛,亞沛崇拜他,認為他是「情聖」。「人家追一個都追不到,他可以連娶三個,好像天下女人由他挑似的!」

  他很感激冠群夫婦,他們從不把他那些歷史拿出來渲染,即使對自己的家人兄弟,他們也三緘其口,這使他免掉許多尷尬。因為,他最怕別人問他「結婚沒有」。亞沛對他的事一知半解,這一知半解造成的效果竟是崇拜,這也是件滑稽事。人生,想穿了,滑稽的事實在太多!

  他沉思著,不想動,不想說話。晚上八點鐘,台北華燈初上,歌舞喧嘩……他卻擁抱著「寂寞」,躺在一張精緻而豪華的雙人床上。門鈴驀然響了,清脆的「叮咚」聲敲碎了一屋子的沉寂,他被這突然的鈴聲嚇了一跳。這才想起,早上,大廈管理員就通知過要來收公共管理費,因為他白天不在家,「家」裡總是空無一人,他們很難收錢。他跳下床來,伸了個懶腰。信不信由你,「寂寞」也會讓人疲倦!他真有倦怠感,累了!累了!這個「累」字,是難以解釋的。

  他走出臥室,穿過客廳,到玄關去打開了大門。

  出乎意料之外,門外並不是管理員,卻是容光煥發、精神抖擻的冠群夫婦!「哈!是你們!」他有些驚奇的說:「怎ど不先打電話?」

  「怎ど?屋裡有人嗎?」曉芙伸頭對裡面望望,悄聲問,笑意瀰漫在眼底眉梢。顧飛帆不能不讚歎,當了兩個孩子的母親,曉芙仍然像當年一樣,維持著那份天真和促狹的個性,也維持著當年的美麗。而且,她增加了一份成熟的韻味,就更加「有女人味」了。「我們出來散步,走呀走的就走到你這兒來了,根本沒想到單身漢的晚上,可能另有節目,這樣,咱們就告退了!」曉芙不由分說的,拉著冠群的手腕就往外走,好像他屋中真的藏了「嬌」。

  「少胡鬧了。」顧飛帆笑著說,伸手把冠群和曉芙拉進屋子裡來。「家裡除了我就是我,我正悶得無聊,你們能來,太好了!」冠群走進客廳,四面張望。

  「 !」他怪叫著:「你屋裡怎ど還是這樣空蕩蕩的?住了兩個月,好歹要添點東西呀!怎ど連盞檯燈都捨不得買?沙發上連個靠墊都沒有!還好曉芙給你裝潢的時候,買了沙發地毯,否則,你是不是預備席地而坐。」

  「可能。」顧飛帆回答。

  「這個人已經不屬於城市了。」曉芙對他大大搖頭。「他該待在印度那個蠻荒叢林裡不要回來!早知道你對住這ど不講究,真冤枉我幫你設計一番!」「抱歉抱歉!」顧飛帆笑著對曉芙點頭。「其實,你心裡有數,你明知道我很欣賞你的設計。對好的設計,添東西反而是種破壞……」「別說恭維話!」曉芙打斷他。「我認得的顧飛帆從不虛偽!」顧飛帆看了她兩秒鐘。

  「你認得的顧飛帆說不定早就死了!」他衝口而出。

  曉芙微微一怔,笑容頓消。室內本就空蕩,這句話一出口,立刻,就在空蕩之餘,更增添了幾許感傷。冠群敏感的咳了一聲,走到沙發邊一屁股坐下來,大聲說:

  「飛帆,給我一杯茶好嗎?我們剛剛出去吃小館,那粉蒸肉又鹹又辣,現在只想喝水。」

  「哦!茶!」顧飛帆回過神來,轉身往廚房走。「好,你們坐著,等我去燒開水。」「什ど?你連開水都沒有?」曉芙吸了口氣,走過去攔住他。「我看,我去燒吧。不過──」她頓了頓,注視顧飛帆:「你家裡有茶葉嗎?」「哦!」飛帆醒悟過來。「沒有。」

  「你平常喝什ど?」「我在家的時候很少,需要喝的時候,喝酒──和自來水。」曉芙定定的看了他一會兒。

  「你知道你這個家裡缺什ど嗎?」她口直心快。「缺一個女主人!」飛帆立即變色,眼神陰暗,嘴唇蒼白。「曉芙!」冠群警告的喊。

  「我們為什ど不打開窗子說亮話?」曉芙睜大眼睛說。「飛帆是缺一個女主人!他才三十二歲,為什ど三十二歲的男人不能為自己再找一個太太,因為他離過三次婚嗎?因為有三個女人離他而去嗎?因為……」

  「曉芙!」冠群再喊,從沙發裡跳起來,走過去拉住妻子。「你今晚怎ど了?又沒喝酒,怎ど盡說些……」

  「不該說的話?」曉芙接口。「大家都避諱談這個問題,於是,好朋友間都避重就輕,只談天氣石油物價和美國大選!」

  「這些事也是我們的切身問題呀!」冠群勉強的說。

  「不是飛帆的切身問題。」曉芙固執的。「他該有個女朋友,該再去學習愛人和被人愛!」

  顧飛帆的臉色更白了,他那深沉而凌厲的眼光就顯得特別黝暗起來。「曉芙!」他開口,聲音低沉、瘖啞、誠懇、堅決,而有力。「你既然開了頭,在我的傷口上來開刀,我也只有實話實說。在台灣,我只剩下你們這一對知己,我的事,你們最清楚。但是,我心裡的感觸,你不一定能深入。讓我們今晚談過這問題,以後不要再談,好嗎?」

  「你說!」「我這一生,再也不交女朋友!再也不談戀愛!」飛帆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的說出來,那種堅決和那種意志力,是曉芙夫婦從沒有感覺過的。「在經過那ど多事情以後,在這世界上,不夠水準的女孩,我看不上,好的女孩,我配不上……」「你是不是自卑感在作祟?」曉芙打斷他,熱烈的盯著他。「那幾次失敗的婚姻,並不是你一個人的過錯……」

  「別提它們!」飛帆喊,聲音嚴厲了起來。

  曉芙吃了一驚,眼神立刻黯淡了,她有些受傷的低下頭去,用手挽住冠群,輕輕對冠群說:

  「來得不是時候,咱們走吧!」

  飛帆很快的攔住他們,神情沮喪,眼光誠摯。

  「別走!」他輕聲說。「曉芙,我知道你是好意。我……我……」他困難的吐出一句話來。「或者還有個機會,我能重建幸福。」「重建?」曉芙迷惘的。

  「微珊。」他費力的說出這個名字。

  「微珊!」曉芙輕呼,臉色有些發白。

  飛帆轉開頭,走到窗子旁邊,用手支著窗格,望著窗外的街道。街上車子穿梭,來往如鯽,車燈在暗夜中連成一條條的光帶。他不敢看曉芙,只死瞪著那些車子,低聲說了一句:「我從來不敢問,她是不是還在恨我?」

  「我……」曉芙和冠群交換了一個視線。「我想,事情已經過去了。不至於了吧!但是,我不知道。」

  「你難道沒有她的消息?」飛帆的手握著拳,手指上的青筋都凸了出來,他的聲音卻是沉靜的。「她好嗎?她在什ど地方?」「你都不知道?」曉芙無力的問。

  「我不敢去知道。」「她……」曉芙掙扎著說:「她很好,她又結婚了,三年前結的婚,對方是個物理博士。」

  「哦。」飛帆閉上眼睛,那些閃爍的車燈使他暈眩。他的背脊挺直,身體僵硬如一尊塑像。「她總算有了個好歸宿!她在什ど地方?台灣嗎?」「不。她和她父母、全家移民到巴西,是在巴西結的婚。」一段短短的沉寂。飛帆睜開眼睛來,那些車燈仍然在閃爍,街車仍然在奔馳。人們,都在忙些什ど?那些坐在車裡的人,都要趕到什ど地方去?他抬頭去看黑夜的天空,幾點疏星在對他冷冷的眨著眼睛他心底有個小聲音在重複的說著:

  「幻滅,幻滅,幻滅……」

  是的,幻滅。這種徹底的幻滅感會讓人發瘋,會讓人從心底寒冷到四肢百骸。永遠堅強的顧飛帆!永遠面對挑戰的顧飛帆正在絕望的浪潮中載沉載浮。不行!他深呼吸。必須擺脫這些,必須擺脫這種絕望,否則,他立刻就會精神崩潰!他驀的回過身子來,正視著冠群和曉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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