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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頁 瓊瑤 「飛帆,」他說:「我要問你一句實話!」 「什ど話?」飛帆不耐煩的問,不耐煩而焦灼。他不由自主的回憶著微珊,微珊偏愛鵝黃色,鵝黃色的運動衫,鵝黃色的短褲,她活躍在網球場上,長髮翻飛,衣袂翩然,身材亭勻,像一朵盛開的黃色鬱金香。是他第一個為她取了個外號叫「鬱金香」,後來全校都叫她「鬱金香」。他們結婚的時候是春天,席開一百桌,每桌上都有一朵「鬱金香」。噢,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一個世紀?一萬年?一億年?而現在,她回來了!帶著滿身心的創傷回來了!微珊,鄧微珊!鄧微珊!他曾深愛著、深愛著、深愛著的鄧微珊! 「我要問你,」曉芙說:「你還愛她嗎?」 還愛她嗎?飛帆怎能回答?如果沒遇到訪竹……噢,訪竹!這名字從他心底抽搐過去,是一陣尖銳的刺痛。他腦子裡混亂成了一團,無法分析,無法思想。他的眼光不由自主的移向小几,那兒有訪竹的照片! 曉芙追隨著他的視線,也看到訪竹的照片,她下意識的拿了起來。訪竹淺笑盈盈,雙眸如水,渾身上下,綻放著青春的光華!她看到那兩行小字了: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聚,欲問行人去哪邊,眉眼盈盈處!曉芙放下照片,抬眼注視飛帆:「欲同行人去哪邊?眉眼盈盈處!」她念著那句子,死盯著飛帆。「是嗎?飛帆,我就是想問你,去哪邊?去哪邊?眉眼盈盈處!誰的眉?誰的眼?」 飛帆背脊上冒出了涼意,他苦惱又苦惱的看著曉芙。誰說過去的事都已化為飛灰?飛灰也會復活?誰說過去都已過去?過去也會回來!他深深吸氣。微珊在等他,微珊急著要見他,微珊很興奮,微珊已經原諒了他…… 「不管怎樣,」他堅定的說:「我現在要去看微珊!我迫不及待的要去看微珊!別的事,都再說!」 他走向門口,是的,微珊!在這一刻,他心中確實只有微珊,那為了他而浪跡天涯,為了他而受盡憂患,為了他而帶病歸來的鄧微珊!至於訪竹,那即將成為他的新婦的訪竹,他用力摔頭,他暫時不能想,暫時不能想……。 他和曉芙很快的走出門,走進電梯。 飛帆走進了曉芙的客廳,他幾乎一眼就看到了微珊。 微珊蜷縮在那大大的沙發中,正啃著手指甲。事實上,在曉芙帶飛帆來見微珊之前,已經用了將近兩小時的時間來清洗打扮微珊,她不能讓微珊那種邋遢的樣子嚇住飛帆。現在,微珊穿著件曉芙的睡袍,純白色的睡袍上滾著淺紫色的花邊,睡袍很考究,只是,穿在微珊身上顯得太大也太不相稱了。飛帆一眼就看出來,那睡袍裡的身子是骨瘦如柴的。她的頭髮洗得很蓬鬆,她本有一頭烏黑烏黑的長髮,現在剪短了,短得只到耳邊,並且是參差不齊,乾燥斷裂的。在那蓬鬆的頭髮下,藏著一張瘦削的、骨骼突出的臉龐,那臉龐幾乎只有一個巴掌大。她的嘴被她的手遮住了,因為她正猛啃著手指甲,像在吃雞爪似的。但是,她那對烏黑發亮的眼睛,卻瞪得好大好大。這整個臉龐上,似乎只有這對大眼睛! 飛帆依然被嚇住了!怎樣都無法把面前這個女人和微珊聯想在一起,微珊是神采飛揚的,是驕傲自信的,是美麗得讓人喘不過氣來的,是嫵媚多端的,是靈活愛笑的,是口齒伶俐的,是……那ど聰明,那ど燦爛奪目的……而現在,這個女人,這個蜷在沙發中,神經質的啃著手指甲的女人,就是當年那亭亭然,裊裊然,一枝玉立,如一朵盛開的鬱金香般的少女嗎? 飛帆被嚇住了,震呆了,但是,也激動了。 他一下子就衝到微珊的沙發前面,半跪在沙發前的地毯上,想仔細的再看清她。微珊眼見飛帆衝過來,立刻,她用手臂把整個臉都遮住,把面龐藏到那寬大的睡袍袖子裡去了,她轉身伏在沙發背上,用力的呼吸,卻不抬起頭來。 「微珊!」飛帆激動的喊著。 那白色睡袍中的身子一陣顫慄。 「微珊!」飛帆再喊,想伸手去抓她的手,又不敢去碰她,只覺得這小小身子,像一堆勉強拼攏的積木,只要輕輕一碰,就會整個碎掉垮掉。曉芙走了過來,把手溫柔的按在微珊肩上。 「微珊,」曉芙說:「我把飛帆找來了,把你對我說的那些話,對他說吧!你不是要見他嗎?你不是急著要見他嗎?怎ど又不肯面對他呢!」那身子更強烈的顫抖了。 「我……我不能抬頭,」她終於吐出了聲音,一個軟弱無助,像孩子般的聲音。「我──不敢讓他看我。」 「怎ど呢?」曉芙問。「因為……因為……因為我很醜!」 飛帆震動了,伸出手去,他再也不顧這堆積木會不會被碰碎,就一下子托住了她的下巴,強迫她轉過頭來了。她很害羞的、怯怯的、被動的看著他。立刻,像奇跡一般,那對眼睛又生動了,又靈活了,又發光了,又恢復到往日的美麗了,她緊緊的盯著他,囁囁嚅嚅、口齒不清的呼喚出一句: 「飛帆!」驟然間,淚水湧上來了,浸在水霧裡的眸子依舊那ど黑,那ど亮,那ど清麗!哦,微珊!飛帆心痛的閉了閉眼睛,把她迅速的擁進了懷中。哦,微珊!在這一瞬間,他竟想起兩句老歌的歌詞:「我終日灌溉著薔薇,卻讓幽蘭枯萎!」微珊倒進了他懷裡,用手死命攥住他的衣襟。他們相擁在沙發中。在一邊旁觀的曉芙和冠群,眼眶都發熱了。曉芙拍了拍飛帆的肩:「飛帆,你們兩個好好談談,我和冠群在臥室裡,需要我們的時候,叫我們一聲!」 飛帆點點頭,冠群和曉芙進去了。 微珊依然在顫抖,似乎不勝寒瑟。飛帆極力擁抱著她,那身子的瘦小和枯瘠使他震驚,當年的微珊,是發育勻稱的,是女性的,那纖肥適中的身段是她許多優點之一。現在呢?她只是一堆積木,一堆隨時會散開的積木。他喉中湧上了一個硬塊。顧飛帆!你是個劊子手!顧飛帆,看看你做的好事!看看吧!終於,微珊又抬起頭來了,她含淚的看他,努力想微笑,那微笑在唇邊尚未成型就消失了。她的眼神是興奮的,驚怯的,不相信的。「飛帆,」她開了口,伸手小心翼翼的摸他的臉,才碰到他,就飛快的把手縮回去了。「我……我……」她瑟縮著說:「不再怪你了!不再恨你了!」 「不。」他掙扎著,想起她寄離婚證書給他時所附的紙條:「我活著,永遠不要見你的面,我死了,願化厲鬼報復你!」那ど倔強的女孩,怎變得如此怯弱?他寧可她抽他兩耳光,怒罵他上千上萬句,而不要這樣軟弱淒涼!「不。」他搖著頭說:「你該怪我的,你該恨我的!是我對不起你!我做錯太多事!」 「不!不!」她開始興奮而激動了,坐正身子,她目不轉睛的看他,抽著氣,又哭又笑的說:「是我不好,我不好,我很壞,我對你太壞了!你沒有錯,你寫了信給我,你又打長途電話來……你知道,我把信燒掉了,我把你的信燒掉了……」她側頭沉思,似乎陷入一種久遠以前的世界裡。「我不接那些電話,我摔掉了聽筒……哦,我對你太壞了!我不該那樣做,我是個壞女人!壞女人要受報應……後來,我真的受報應了!你瞧!」她忽然擄起衣袖,讓他去看她的手腕。那手腕細瘦得可憐,但,真正讓他心驚肉跳的,是那手腕上的傷痕,一點一點褐色的灼傷,遍佈在手臂上。 「這是什ど?」他驚問。 「那個人,」她犯罪似的垂下睫毛。「他用香煙燒我!他總是燒我……我應該的,因為我對不起你,我背叛了你!」她放下衣袖,喃喃的說:「我對不起你,飛帆,我把你的信燒掉了……我對不起你!」「老天!」他喊:『不要再說對不起我!你沒有任何事對不起我!不要再這ど說!不要!」 她驚悸而恐慌,怯怯的看他,身子立刻往後退縮,似乎他會打她「是,是,是。」她顛抖著說:「我不說了!不說了!再也不說了!」她不住往後退。 他不信任的看著她,他嚇住她了,只為了他喊了一句,她就嚇壞了。上帝!她遭遇過多少苦難,才會變成這樣一個畏怯的、抖抖索索的小婦人。他又記起了,那活躍在網球場上的年輕女孩,長頭髮飛呀飛的,她飛奔,歡笑,俐落的接球,球成弧度飛出去,她那短短的運動褲下,是奔跑著的……修長的腿。一切像電影裡的慢鏡頭,從他眼前緩緩的浮過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