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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頁 瓊瑤 「今晚,實在是太不湊巧!」她又抬起頭來,又繼續說了下去,她臉色更堅定了,在堅定中,還有種特殊的勇敢和美麗。「今晚我相當消沉,我想,大概是天氣的關係,又冷又雨,我又有些感冒。然後,全家的人都不在家,只剩我一個,我就更加消沉起來。當我消沉的時候,我會把所有不愉快的事都想起來。我去彈琴,彈悲愴,彈命運……我覺得悲愴加命運,就是我自己。對不起,凌康,」她對凌康的方向點點頭。 「我又自憐起來,不可救藥的自憐起來。這時候,安騁遠來了,我沒聽到他什ど時候進琴房的,我太專心在彈琴和自憐上。等我彈完了,他歎了口氣,我才發現他在房間裡。唉,姐姐,」 她的臉直對著嫣然。「不瞞你,自從你把安騁遠帶回家來,我那卑鄙的『虛榮』也曾作祟過。在我身體裡,一直有兩個自我,一個是又好又善良又純潔的。一個是又壞又虛榮又卑鄙的。這兩個自我常常打架,打得我頭昏腦脹。安公子來我家後,我那個壞的自我一度蠢蠢欲動,只是被那個好的自我給壓制住了。而安公子雖然注意了我,卻完全沒有被我嬌弱無助的那一套迷惑住。直到今天晚上。今晚,由於家裡沒有人,由於我確實消沉,由於我彈出了我的悲愴和命運……安公子聽到了,他想安慰我,他走過來給我披上一件毛衣,他說:『我討厭你糟蹋自己!』唉,姐姐,我那個壞自我立刻作祟了,我知道他在可憐我,我馬上就利用起來,他給我披衣服那一剎那,我抓住了他的手,而且投進他懷裡去了。」 全屋子的人都呆著。 第八章 凌康的背挺得筆直筆直。眼睛瞪得像兩個龍眼核。 衛仰賢張著嘴,蘭婷蹙起了眉。 嫣然依舊是尊石膏像,只是眼睛變得深不可測了。 安騁遠驚悸的震動了一下,深思著。 「姐姐,」巧眉又開了口,聲音啞啞的,說了太多話,她又咳起來了,她控制住了咳嗽,繼續說:「這就是你今晚看到的。你氣得尖叫著跑走之後,我那個好自我也氣得快瘋了,因為我那ど虛榮那ど卑鄙!所以,我哭了。所以,我現在出來,向你們招供所有的事實。同時,我有句必須要說的話,安公子!」她喊。安騁遠驚跳了一下,瞪著她。「請你千萬別自作多情,今晚,不管是阿貓阿狗來給我披衣服,我都會投到他懷裡去,這只是情緒加上虛榮的後果,與愛情毫無關係。」 安騁遠靜靜的站著,他輕蹙了一下眉,眼眶竟微微有些濕潤。他不說話,只是深深的透了口氣。 「姐姐,」巧眉又面對著嫣然了。「我知道你的感覺,易地而處,我可能比你更生氣。你恨我。本來,你潛意識中就恨我,現在,從潛意識轉為明意識,你看透我了!你看到那個壞的我了,虛榮,卑鄙,利用自己的失明,去誘惑別人,恨不得讓天下男生,都拜倒在我的面前。你已經認清楚了我,所以,我不向你道歉,也不求你原諒──」她仰了仰下巴,有股堅強的傲氣。「你欠了我,姐姐。」她低語。「現在,你的債已經還完了。你可以繼續恨我,你也可以繼續愛我,我不在乎。」她微笑了一下,那微笑飄忽的從她唇邊掠過,幾乎難以覺察。「你也可以──像以前一樣,又恨我又愛我。我不在乎。至於你和安公子之間,是你們的帳,事情經過,我已經說得很清楚了,如果你怪他恨他,甚至為這件事和他斷絕來往,我都管不著了。反正,我也無法讓發生過的事變成沒發生過。現在……」 她停住了。然後,她轉過身子,非常準確的走向凌康,停在凌康面前了。 「輪到你了,凌康。」她說。 凌康昏亂而迷惑的凝視她,臉上一股迷失的神氣,像個陷在濃霧中,找不著出路的孩子。 「凌康,」她的聲音放柔和了,柔和到了頂點,柔和得像春天的微風,熏人欲醉。她臉上有種奇異的光彩,充滿了感情,充滿了坦蕩。「你應該認清我了,你曾經叫我不要自卑,不要自憐,你不知道自卑和自憐一直是我的武器,你也是被我這武器所俘虜的。我不知道在以後的日子裡,我這劣根性會不會再發作。我對自己一點把握都沒有。所以,你要想清楚。我當著我父母的面問你,你還要不要我?」 凌康怔住,呼吸不穩定,他直直的看著她,困惑已消,濃霧已散,他眼神熱烈而帶著點鷙猛。 「問題不是我要不要你,是你要不要我?」他說。 「你知道我要你。」她低而清晰的說,語氣既堅定又溫柔。 「我一直要你。那個壞的自我為了虛榮和征服感而要你,那個好的自我為了你的善良、熱情和才氣而要你。我一共只有兩個自我,這兩個自我都要你!」 「那ど,」凌康粗暴的說,粗暴中夾帶著兇猛的熱情。「你問我干什ど?你以為我會為了你撲進安公子的懷裡而不要你嗎?那你就太小看我了!別說你只是一時忘形,就算你真的愛上了他,我也要把你搶回來的!所以,我要你,要定了!」 「連我的虛榮都要嗎?連我的缺點都要嗎?」她的臉發著光,嘴唇潤潤的。「連我的自卑自憐都要嗎?而且,記住我是看不見的,我不可能當一個好妻子!」 「管你的缺點,管你的自卑自憐!」凌康語氣激動。「我要這個完整的你,包括你所有的一切!」 「如果我以後再犯了毛病呢?」 「我不會允許你再犯毛病!」他穩定堅決的說:「當你的征服感已經完全滿足的時候,你就不會再想征服。我會讓你滿足,我不會讓你的心靈再有空隙!不會讓你再消沉落寞!」 「好!」巧眉把雙手伸給凌康,凌康立即接住這雙手,緊緊的握住了。「好!」巧眉再說:「凌康,前兩天你跟我談到婚姻,你知道,我很怕結婚,那對我是一個很大的挑戰,我怕我不能適應婚姻生活。可是,現在,我答應你,我努力的去學著做個好太太。我希望,在最短的時間之內嫁給你!我不在乎排場,反正我看不見!」 「巧眉!」凌康驚喜交集,緊握住她。他臉孔發熱,眼睛發光,但他仍然很理智的問了一句:「你突然決定結婚,是因為愛我呢?還是因為今晚的刺激?」 「都有。」她答得乾脆。「我承認,我急於結婚,因為──我急於安定下來,急於把自己完全的付託給你!」 「好!」凌康轉向衛仰賢夫婦。「伯父,伯母,你們允許我們盡快結婚嗎?」蘭婷滿眼眶淚水。 「我會捨不得巧眉。」她說:「可是,我想,這不是失去而是獲得。凌康,你一直是我心目中的女婿!」 衛仰賢只是頷首不語。他不斷的頷首,輕輕的歎息。 於是,巧眉依偎在凌康懷中,輕聲說:「那ど,一切都弄清楚了。我很累很累,我要去睡了。凌康,你也不用避嫌疑了,你來陪陪我,好嗎?到我臥室裡來,等我睡著了,你再走,好嗎?」 凌康沒說話,只用事實來答覆,他對衛氏夫婦點點頭,再對嫣然和安騁遠深刻的看了一眼,就挽著巧眉,很莊嚴,很穩重,很堅定的走開,走進巧眉的臥室裡去了。 暴風雨並沒有來,暴風雨的氣息也已過去。 室內靜了一會兒。 終於,嫣然筋疲力盡的跌坐在一張沙發裡。 蘭婷拉了拉衛仰賢的袖子:「我們也去睡吧!」她說,看看嫣然,再看看安騁遠。對他們說:「我把客廳留給你們兩個。嫣然,不要太倔強了。放寬了心胸,你自己會快樂,你身邊的人也會快樂。幸與不幸,往往只在一念之間!」 蘭婷和衛仰賢也走了。 室內剩下了嫣然和安騁遠。 夜已經很深很深了。 嫣然沉坐在那沙發中,不動,也不說話,她在沉思。安騁遠望著她,她的濕衣服已經干了,臉色非常白,眼珠非常黑。她依然狼狽,狼狽而疲倦,她看來已毫無力氣。一時之間,他不敢對她說什ど,只怕張開嘴來,什ど話都是錯的。然後,他去浴室拿了她的毛巾,打開熱水龍頭,他扭了一個熱毛巾出來,遞給她。她順從的接過去,擦乾淨了自己的臉和手。他拿走毛巾,再為她遞來一杯熱茶,她握著茶杯,大大的喝了口茶,深深的吐出一口氣來,她凝視著茶杯中裊裊上升的霧氣,出著神。她的臉色稍稍好轉了一些,但她的神智,卻深埋在一個他接觸不到的世界裡。他又心慌起來,本能在告訴他,雖然巧眉說了那ど多,嫣然可能會原諒巧眉,畢竟她們是親姐妹,畢竟她們一向相親相愛。可是,他呢?嫣然憑什ど原諒他呢?他歎口氣,拉了張矮凳,他坐在嫣然的對面。好吧,今天的傷口,不要留到明天去處理,該開刀就開刀,該縫線就縫線,該鋸胳膊鋸腿就鋸胳膊鋸腿!他再歎口氣,從她手中輕輕的拿掉茶杯,再把她的雙手緊握在自己的雙手中。 |